第58期::啟蒙園地-唐詩賞析迴響篇

還六月返班詩

 傳緒

一字推敲不易得 

兩句三年吟方有

後人難體詩中義 

藏諸名山待後賢

 

閑讀佛光高僧全集第廿四集,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弘一大師傳」,其中第六節『清空朗月白馬湖』,豐子愷述其最難忘的一件事,記大師於浙一師教授彈琴,先將授課曲目彈一遍,繼指導學子技法後,相約一週彈熟後彈奏給大師聽,名曰還琴。還琴時小錯由樂句處重彈;大錯則須自樂曲重來,一時過不了,下次再還,此一課外選修,豐先生等回憶起來,較之一切正課,還令彼等緊張。感念大師傳道之嚴謹,及老師傳法之熱誠,願效其精神,錄一己研學心得,名為還詩。

六月心靈成長班返班活動課程,其中唐詩部分由唐老師講解賈長江「三月晦日送春」及司馬溫公「客中初夏」二首,每次返班唐詩此門課,與學子一樣地渴望期待,常告誡自己孩子返班半天,其他課程精采處,暫且不提,光是唐詩課便不虛此行,二位老師透顯詩中言外之旨、詩之情趣、詩之義理,其精到之處,是他處不易聞得;因一己功夫關係,本篇小文先還賈浪仙之聽詩、讀詩心得。

論賈島之詩作,得先知其人,賈島字浪仙,范陽人。生於唐代宗大曆十四年(西元七七九年),卒於唐武宗會昌五年(西元八四五年),享年六十五,與孟郊並列為中唐苦吟詩人代表,孟郊長賈島廿八歲,二人關係亦師亦友,韓文公曾言「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風雲頓覺悶,天恐文章渾斷絕,再生賈島在人間。」意味二者薪傳之關係,而東坡評二人詩為「郊寒島瘦」,乃就詩風而論,東坡此論,自此而後於詩史便定調。

「瘦」字以書評角度而觀,係正向之批評,瘦、瘦硬也,遒勁有骨力,古來書家書作獲此瘦字評語,不乏其人。試取一例說明,宋‧宣和書譜論歐書「險勁瘦硬,自成一家」;明陳繼儒‧眉公全集評歐之九成宮醴泉銘:「若深山至人,瘦硬清寒,而神氣充腴」。「瘦」字亦適用於詩評,清‧劉熙載藝概之詩概言「宋江西名家學杜,幾於瘦硬通神」,由是得知「島瘦」顯見東坡是稱許的。

「三月晦日送春」詩題與坊間版本為「三月晦日送劉評事」相異,詩題攸關詩句之解讀,尤其本詩第三句「共君今夜不須睡」,老師特別提出「君」,由第二句「風光別我苦吟身」,明顯看出乃指「風光」,非關三身(你我他)指稱詞,而有如此差異,或係詩題傳抄所造成,一般人解為「你」所據詩題為後者。然取捨之抉擇力,足見讀詩解詩人之功力與見解;若作指稱詞之解釋,二、三句似有矛盾,何故?第二句用「我」便不當,二人宜用複詞;縱使尋得單字複詞,除非劉評事也是苦吟者,方為允當;不若「君」解為「風光」,來得恰當,如是詩句既順又開啟第四句「未到曉鐘猶是春」,擬人化之風光亦與作者戀春神也,「送春」二字較之「送劉評事」來得更切題,倘從後者第二句「風光別我苦吟身」及第四句「未到曉鐘猶是春」就不扣題啦。

賈島之創作態度,令人激賞,第二句中「苦吟身」道盡其畢生對詩創作慎重的精神,雖受唐代大環境以詩取士之影響,誠專業詩人先驅;其另一首詩送無可上人「圭峰霽色新,送此草堂人,麈尾同離寺,蛩鳴暫別親。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終有煙霞約,天台作近鄰」,其中頸聯自注「兩年三句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可資為證。此聯堪稱警秀,卻遭後世不明佛理之士人所譏,如宋人魏泰詆曰:「不知此二句有何難道?至於三年始成,而一吟淚下也」,輕率論斷,自暴己短而已;賈島若地下有知,定要起而抗議;另今人有譯為「你獨個兒登上漫長的旅途,只有潭底的身影、歇息的大樹和你作伴。」此譯注者尚且是能手,尚譯得如是不貼切,慨歎詩人意旨,千年莫明。幸遇千古知音 雪廬太先生,指出箇中真意,認為此聯非如古之詩家所言侷於聲律,而是難在用典,難於意造,亦即五、六兩句是典對典。並列舉出唐詩中與僧寺有關,並出現「潭」字,如摩詰居士過香積寺「薄暮空潭曲」、常建題破山寺後禪院「潭影空人心」等,推斷用的是華嚴疏教起十因其三之典故,文云「其猶上有白月,下資澄潭,潭清影現,機感應生」,數息二解;其一,行已不只一日,故數夜休息,樹邊身是無可上人夜息之處,是句專指僧且是行者;其二,獨行者乃獨自經行示動態,數息係數息觀見靜態,一動一靜交織而成,余從後者。獨行潭底影,令人勾起聖者林邊水下長養聖胎,而獨修不易也,是引眾共修之礎石,亦如藏教行者,是通、別、圓教行者之初階也。此聯如同一幅淡遠之水墨畫,妙不可言,無怪乎「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以待後之來者。

苦吟二字有深意,面對盛唐詩大家、巨匠、巧手,超邁在前,已難並駕,另闢途徑在所不免,人窮詩乃工,遂步趨其師韓退之、張籍、孟東野之後,開拓出狂放清苦高閑古淡的詩風,但見一位孜孜矻矻,為詩及為情而作詩的癡漢,忘懷貧富,以詩慰藉身心,何怪之有?一般評論家謂東野、浪仙為怪人、怪物,此類譏諷,頗不足取。東野詩未多加瀏覽,至若浪仙遠流中國歷代詩人選集「孟郊賈島詩選」,其中選浪仙四十七首,逐首朗讀,依稀不見怪詩怪句,人品即詩品,倘依歷代所記述片言隻語,指出其「怪」之果,卻未著墨「怪」之因,且就詩風莫說完全呈現「怪」之風格,就一己所看只是微乎其微,以如是鱗爪之詞句,便論斷其怪,真是怪哉?亦使人品即詩品失卻準確性;二人生活一生貧苦,終其一生東野死於途,賴朋友之資方完葬,而賈島家無一錢,唯病驢古琴而已,後人乃因又推論出其苦吟詩風,誠不敢苟同,揆諸今世,更證其不是,徒歎「盡信書不如無書」?

居家近植物園,荷花池數不清走過幾回,近月霪雨,關不住散步詠日的心靈,不管雨聲淅瀝,拾起雨傘去園裡尋詩去,見雨中荷葉上珍珠累累,見平鋪盛最多。正啟迪人生道上,要打開心胸一如荷葉敞開,更需要以平等心處眾如荷之展平,收穫料必豐碩,遂興起賦詩一首次韻,題為風雨中賞荷上珍珠「雨中獨步荷池畔,枝鳥戲風親水身,愛看田田盛玉珠,寬平納受更勝春」,聊充還詩之結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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