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期::孔學一隅

論語簡說(三十五)— 陽貨篇第十七—第十九章

夫子或對某人發

子貢當時懂局人
借問引出夫子意
道在言外而悟之

—前言—
  本章夫子竟然向弟子們表示不想再說什麼話了。是因為夫子不願再教導弟子嗎?還是另有言外之意呢?本章乃孔子提示弟子道要離言而求,言語雖能詮釋道,但不是道;道理要靠心領神會,而言語只是指引。故可知,「予欲無言」並非不想教,而是一種無言之教。但不禁又要問,難道學道就不必言語嗎?
  《莊子》天道中說,語言有其限制性、侷限性,很多事情無法說清楚。舉例而言,要描述一杯水是冷、稍冷、熱、極熱,唯有喝下去才知道,否則難以體會。意即未經實踐,很多語言無從了解。
  教育是要引發學生的善法欲,讓他了解文字語言所要形容的義趣。老莊所形容的形而上是「因指見月」,藉著手指頭去看到月亮,它是離開語言文字的,越懂道的人越說不出來。
  可是老莊也說了很多,所以本章如果誤讀的話,會認為語言文字不重要。
  語言文字到底重不重要?它對我們的影響如何?我們是不是藉著語言文字去了解義趣?藉著語言文字去形容形而上,脫離了語言文字去體會形而上的時候,語言文字的功能如何?都是這章要談論的內容。

—經文—
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消文—
  孔子說:我很想要不說話。子貢說:老師您若不把道理說出來,則弟子們如何依著老師所說來闡述、傳承呢?孔子說:天沒有說什麼,而四季不停運行,萬物因此生生不息,天辦了一切事,祂有說話什麼話嗎?

—章旨—
  此章孔子提醒弟子,學道必須離言而求,言語是詮釋道的工具,而不是道。
  求學要在躬行處體認,不可專在言語上尋求。

—科判分析—
  這一章分兩段。
  第一段:「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
 
  表示道超越言語文字。孔子說,我很想不說話,不說話是我內心的渴望。「言」是自己說,「語」是對談。《論語》中四百九十八條大多都是對談、議論,故不能叫做《論言》。子貢說,老師如果不說,做學生的要如何闡述這些學問呢?意即老師要說,學生才能夠闡述出去。
 
  第二段:「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孔子點出,學道要離開語言文字而成就、而證悟。天沒有說什麼,而「四時行焉」,春夏秋冬不停地運轉,萬物生生不息。「天」讓「四時」次第成就,「天」讓萬物生生不息,請問「天」有說什麼呢?

—釋義—
孔子說「予欲無言」的語氣如何?
  孔子的語氣是「唉!我很想不說」,是要點悟某些弟子的感嘆詞。 

孔子如果不言會有什麼問題?
  子貢說:「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述焉」即後面的複講、義趣的弘揚、傳承,或是懂得義趣的著書立說。這些都是要老師先講述,弟子們再來論述,若老師不說,什麼學問都傳不下來。

聖人言語的價值為何?依物件不同,其言語又可分為幾類?
  君子有三畏,其中一個是畏聖人之言,即對聖人的言語要很警惕,因為那是吉凶禍福的所在,是形而下的出路、形而上的道理,讓修學者能得到解脫,這就是聖人言語的價值。
  聖人的言語又可分為幾類。第一類,隨他的心意而說,例如孔子對曾子、高柴這些資質愚魯者,不能想什麼就說什麼,要說他們能聽得懂的。第二類,慢慢引進來以後,老師可以一部分隨自己的心意說,像是孔子對子貢、冉求等學生,便是隨自己的心意說,把學生引到孔子想引的境界。第三類,對於顏回這樣的學生,則可全部隨自己心意說,想到什麼說什麼,孔子曾讚歎顏回「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顏回在課堂上時,像是愚癡的人,對於老師所說,無所怪問,可是私下發議論、複講時,能闡發老師的未盡之義。聖人言語的第三類價值就是隨自己心意說,把對方引到最高層次。

此處孔子舉天之形象為何?
  天助成一切事情,天都不說,此處所謂的「天」即我們必須要從「言說」去悟「不言說」的部分。很多言語其實在形容意境,要從意境中體會言語在講什麼,否則無用。

若如天之無言,則聖道功能不彰,如何教化世人,傳承聖道?
  傳承聖道靠老師說,學生才根據老師講的道理去闡述、發揮、弘揚、傳承。而往往很多人是望文生義、師心自是,自己認為就是這樣講,或是遇到諸多邪見師友,而誤入歧途。
  再者,如果不了解言語的旨趣,或是不去實踐,如何體會言語的言外之意、弦外之旨,以及通往形而上之路呢。
  《莊子‧外事篇》有個故事,齊桓公在堂上讀書。輪扁在堂下砍削車輪。他放下椎子和鑿子走向堂上去問桓公說:「請問您所讀的書都說些什麼?」桓公說:「是聖人的話語。」
  輪扁說:「聖人還在嗎?」桓公說:「已經死了。」輪扁說:「既然這樣,那麼君王您所讀的便是古人的糟粕啊!」桓公說:「寡人讀書,你一個製作車輪的人怎麼能夠這樣隨便妄加議論呢?你要是有道理便好,要是說不出個道理,那就該處以死罪。」輪扁說:「我是拿我做的事來做比喻。砍削輪子,要是輪榫太鬆,容易鬆滑;要是太緊了,那就會滯澀而放不進去。最好要不鬆不緊,這樣才能夠得心應手,我口裡說不出來,卻有奧妙與訣竅在其中。而這種訣竅,沒有辦法言傳。」所以光語言文字是沒有用的。
  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講了很多的治國之術,可是他的開宗明義就是形而上。可以道(言說)的就不是常道,意即形而上是透過語言文字上去了解的,它不是語言文字。形而上的「名」是不變動的,因為本體只有一個,而形而下的「名」是變動不拘,可「名可名」的。《老子》先講形而上,後面再演變很多治國之術,可見形而上是統攝形而下的中心思想。

本文孔子答子貢兩次天何言哉,意義相同嗎?
  「天何言哉」是孔子的總說,「四時行焉,百物生焉」是別釋。天雖然不說,可是天幫助一切發生,最後說「天何言哉」。
「道」不是言說,所以在言說上沒有道可得。道是經過實踐,才知道言說的意涵。
    
孔子不欲言,是針對子貢多言而發此議論嗎?
  子貢說的「小子」,指孔門座下的學生們,而不是指自己,表示此章是孔子針對在場的學生說這樣的話,於是子貢代表在場的學生發問,希望老師能夠繼續講述,弟子們才能夠傳述。老師說得多,學生就聽得多;學生聽得多就思維得多;思維得多就悟得多。我們可以觸類旁通、私下討論、互相研究,只要老師說,我們都可以繼續發展下去。
 
宋儒不在現場,卻直指孔子之意是針對子貢多言,會產生什麼問題?
  在現場都可能有問題。例如,餓於陳蔡時,子貢看到顏回偷吃稀飯。便去向孔子報告:賢者也會有卑僕的行為嗎?孔子立刻問:你看到什麼?並把顏回找來說:稀飯拿去祭天。顏回答:不能祭了,因剛才風沙大,上面一層沙。我們已經七天斷糧,糧食得之不易,所以我把上面的沙先喝掉,喝過的稀飯不能祭天。由此可見親眼看到的,尚且有問題。

有注云,夫子是「欲訥於言而敏於行」,要弟子不要說多做少,特別是子貢,如此可乎?
  子貢並不是說多做少的人,他在魯哀公十一年救了魯國的亡國之禍。魯哀公十五年,子貢要回了魯國的土地。孔子周遊列國、顛沛流離,開銷由子貢買單,孔子過世後,子貢還守喪六年。

有注云,孔子以「天何言哉」開示子貢,可惜他始終不悟,如此可乎?
  子貢曾說「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感嘆夫子性與天道的內涵太好了!一般人聽不到。
  又例如子貢曾問孔子:「貧窮的人不諂誑,富貴的人不驕傲如何?」孔子回答:「很好,但不如貧窮的人樂道,不如富有的人好禮。」子貢說:「是不是《詩經》裡面說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呢?就是精益求精呢?」孔子便讚許子貢的悟性,可以與他言詩。

孔子的「欲無言」是不是不欲言教?孔子不願再教導學生嗎?
  後文說「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老師你如果不說,我們怎麼去演繹、傳述、弘揚、深入、傳承呢?這就是言教。
  孔子自己說「學而不厭,誨人不倦」、「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不憤不啟,不悱不發」,這哪裡是不教呢?問題是學生有沒有根據老師所說的去體悟,或者是透過老師所說的義理去實踐,再回過頭來看到語言的價值。

有云,以天喻道遠離文字,心行見聞覺知,是否開口便錯,動念即乖?
  有人說天比喻道,因為天是離開萬事萬物的天,道表示離開語言文字、離開見聞覺知,見聞覺知都是指心的作用,意思就是開口就錯,動了念頭就錯,因為道是離開語言文字跟見聞覺知的。
  此引禪宗的「動念即乖」,可是如果動念都錯,那聖人如何證道?動念即乖是指世俗的心念到不了,不是說沒有任何的心念可以到。

學道到底要離言還是依言?
  學道依言指要依著道、依著語言文字去聽聞、思維、體會,體會言外之意、弦外之音,體會形而上。可是離言證悟後,回頭還是要依言引導他人。

有注云,孔門傳承顏、曾,一者不違如愚,一者魯,都不在言語見長,可見言語是學道障礙,如此可乎?
  若言語是學道的障礙,孔門何必分德行、言語、文學、政事四科。政事科的冉求代表季孫大夫做過使者,文學科的子夏做過魏文侯的老師,在魯國講禮學的時候,子游是一個標竿,群言惑亂以子游為依歸,這些都是靠言語的講述。
  如果只重視言語,不了解言語所指的義趣,只是在言語下講求華麗的文字、虛浮的表象,那言語是障礙。可是言語如果能夠指歸向上、指歸義趣,不會成為學道的障礙。

有注云,由本章了解要傳承孔子之道,還得如禪家「以心印心」,用心體會道的本來面目,如此可乎?
  以心印心指自己本身證悟後,對方也證悟,你就以自己的心去印他的心。禪家的以心印心指當你學道有所體悟時,一見對方就可判斷他是否有學道。就像孔子對曾子說:「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孔子便了然於心。
  本章不是以心印心,而是說明道在語言文字之外,要有所體悟,回過頭來才知道語言文字的價值。

—總結—
  第一,雪廬老人說,〈陽貨篇〉多記其當時之事與時之言語,以當時之人,皆悉知之,故記之略,後人則難知矣。這一章注解很多的揣測,不足以採用來解釋,應該要規規矩矩地注解它。
  第二,孔子的道有言語的、有言語之外的道,言語之外的道包括形而下、形而上,孔子集大成,收羅各家精華成為一個體系,時人卻把孔子當成一家之言,很是可惜。
  第三,言教很重要,透過言教才能夠聽多、思多、體悟多,回過頭來,才知道言語的價值。
  第四,言語的價值在引出形而下的義涵,例如仁心的重要、斷惡修善的重要、改變命運的重要,引出形而上能夠解脫的重要。言語引你改變命運、通往解脫,言語的價值就在你身上顯現。
  第五,一定要親近善知識去學習言語的內涵,在辦事、處世當中體會言語的義趣,看到道的價值。

—問答—
問:《論語》有一篇「高宗諒陰,三年不言」,此「不言」指什麼?
答:此章「不言」是不言教,「高宗諒陰,三年不言」,「諒陰」指天子居的凶廬,即天子遇到父親的喪事,不能住在宮殿,要住往他處。三年不言並不是三年都不說話,而是三年不言朝政,因為心思專注在父親的喪事上。
高宗的三年不言,有其政治目的,父親留下的臣子中,有一些他不想用,可能是因為品德不佳,可是他沒辦法絀退,只好委託宰相去處理。

問:儒家的「天」有幾種的含義?
答: 1、上帝,此上帝不是造物主,如果說萬物都是上帝創造的,則斷惡修善成為無用,因為一切決定在造物主手上。此上帝是如果你能斷惡修善,他能夠幫助你趨吉避凶。2、吉凶禍福的道理。3、形而上。

問:本章跟《孟子》書中提到的「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即以行為與事件去顯示。《莊子》書中也提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與本章的意思是否相同?
答:都相同,告訴我們這些形而上的道理要離開語言文字去體悟的。但並不是說剛開始不要語言文字。

問:道在日用平常中求,這一句話應該怎麼去理解?
答:道必須要結合日用平常,了解道理後要用在日常生活,在實踐中體會。再者,讀經要引發我們悲天憫人的心,看到聖人的情懷、有情的恩德,想到生活中的享受都是來自於別人的幫忙,所以我們要為天下蒼生努力奮鬥。
道指到形而上的時候,我們要在日用平常中要去體會空空如也的體性,《易經》說:「易無體,而神無方」,所有事情都沒有本體,端看如何運用。

問:如果本章是顏回在場的話,孔子也會這麼說嗎?若孔子這樣說,顏回會怎麼回答呢?
答:顏回不違如愚,什麼都懂,一目了然,所以不會像子貢一樣問老師為何感嘆。 

問:本章除了要在語言文字之外有所體悟,是否還有其他意思?
答:本章談到體悟及實踐,但實踐必須從體悟來。體悟如果沒有實踐,只是在發揮想像力而已,並不是在經歷上說。至於說後面的著書立說,也必須經過對道理有所體悟,再去發揮、著書立說、演繹。(下期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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