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期::孔學一隅

論語簡說(三十六)— 學而篇第一—第十章 夫子五德聞政,異於常人

處世難在認同聖人
認同難在對道勝解
勝解難在聞思修道
聞思修道難在多聞

—前言—

  一國之政乃是國家機密,夫子究竟有何能耐能在周遊列國時聽聞各國國政,是夫子求來的,還是國君自願告知呢?就連弟子子禽也有這樣的問題,子貢未直接回答,僅說夫子以溫、良、恭、儉、讓而得聞。最後總結夫子之「求」與他人之求不同,然而不同之處又是什麼?子貢為何不答是夫子求還是國君給,留給後人許多疑問。這一章就來談孔子為什麼有這種能耐?他到底有什麼樣的內涵?


—經文—

子禽問于子貢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


—消文—

  子禽問子貢:夫子周遊列國,所到之國,必能聽聞其國的政治風俗,是夫子求得的嗎?還是其國君自動說給孔子聽的?子貢回答:夫子外貌溫和、內心善良、外敬內恭、儉約、謙遜,具備這五個德行,令列國國君信服尊敬,所以孔子所到的國家,各個國君、大臣會自動來跟孔子研討、請教國家大事,可以說是求而不求,雖是夫子求聞政,實是由人君自己給的。

—章旨—

  此章子貢解釋孔子了解各國政事的原因,完全由於威德感化而得。

—科判分析—

  本章分兩段。第一段是:「子禽問于子貢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禽跟子貢都是孔門弟子,名列七十二賢。子禽問子貢,老師如何聞政?「夫子至於是邦也」,「是邦」即「這個國家」,可能是衛國,可能是楚國,也可能是陳國、蔡國等,夫子不管到何國,一定會聽聞此國重要的大政。「聞政」到底是夫子求來的呢?還是國君給予的呢?透過子禽的問,答案應該是二選一,一個是老師去求,另一個是國君主動給予,結果子貢並未以二分法回答。
  第二段便是子貢的回答:「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子貢巧妙的點出老師是以五德來聞政,跟他人的求不一樣,跟蘇秦、張儀這些說客、謀士的求不同。

—釋義—

本章歷史背景為何?
  孔子周遊列國,欲用王道來說服君王。夏、商、周朝都稱王,王道即各個諸侯國,必須有天子的領導。如果不把天子看在眼裡,臣子也不會把國君看在眼裡,導致各國互相征伐,大夫以下犯上,造成天下大亂。王道政治講究禮樂教化,培養善良人心,用人方面德重於才,才能長治久安,孔子為了這樣的理想而周遊列國。 

子禽是什麼樣的人物?
  陳亢,字禽,子是對他的尊稱,小孔子四十歲,是孔子後期的弟子,春秋陳國人,陳大夫子車的弟弟,可見陳亢是貴族。《論語》中有三章講到子禽,可看出子禽是善於觀察人的人。本章他觀察孔子,另一章他問孔子的兒子伯魚說:你父親私下是否有教外別傳?還有一章,子禽私下對子貢說:其實老師不如你,你太客氣了!所以,觀察當中,也有他無法觀察正確、觀察究竟之處。

子禽是子貢的學生,還是孔子的學生?
  朱子說子禽是子貢的學生,因為子禽曾對子貢說:「子為恭也。」即先生您太客氣了,「仲尼豈賢於子乎?」「仲尼」指孔子,這樣來推論起來,好似陳子禽是子貢的學生。實則不然,《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家語》,或者鄭康成,都說子禽是孔子的學生。
  本章「子禽問於子貢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夫子」就是「我們的老師」,很清楚子禽是孔子弟子,而「子為恭也」只是子禽很客氣地稱呼子貢。

承上,若是孔子的學生,為何他會認為子貢賢於仲尼?
  此種誤解可被原諒,因為當時子貢的事功比孔子大很多,單就外相看,難免有錯解。叔孫武叔也有此錯解,魯國亦有好些人有此錯解。子貢不會沾沾自喜,而是把孔子的內涵說給大眾知曉,言孔子只是未得邦家,若他得到邦家,推展禮、樂、仁、德,這種證悟是天德,唯天能跟孔子相應,不是子貢可以比擬的。

聞政與聞事有何不同?
  「聞國政」比如一國的政治、政策、用人,或是禮樂教化、國運、人心,有些牽涉到極端的機密,而「聞事」只是一些建設,發生的事情。若對方不夠信任你,他不可能請教國政,甚至國家官員的階位不夠大,都無法聽聞、參與國政。而孔子入他邦可聞政,代表其眼光、見地、格局、心量、德行、能力,都得到國君的重視、禮遇、推尊,而願意請教。

夫子至於他邦,為何要聽聞他國國政呢?
  孔子周遊列國的目的是推行王道、安邦定國,「與聞國政」,表示孔子受到國君的信任予進一步的請教,他可以提出方案來解決,甚至國君可以任用孔子及孔子的團隊來執政,符合他周遊列國的目的。

他國國君主動向夫子請教大政,其中有何特殊意義?
  五德是孔子的人格魅力,在國君心中有十足的份量,使國君不會懷疑孔子會洩漏機密,不會懷疑孔子是否懷藏機心、權謀、會不會干涉內政等,而能很坦然地以國政請教孔子,甚至是請教孔子任用人事的機密。

「溫良恭儉讓」有何難得之處?
  溫是「色思溫」,臉色溫和,沒有刻薄之氣,此是內心的修為顯現在外相上,即所謂「有諸中,而形於外」。孔子是「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表情莊嚴肅穆,但親近他時,就非常溫和。
  善是儒家最高的字眼。良是善良,善良是內心替他人著想,不追求名利,有經學的見地,知道替他人著想的重要,內心無損惱他人之心,如同《老子》言「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嬰兒絕無傷害人的心,一般人年齡愈長,愈容易有人我是非、利害關係,乃至於各種算計。赤子之心要靠經學見地的經營,人的修為到了極致以後,反璞歸真,內心善良,這是極高的智慧經營出來的。「大人者」就是智慧絕頂聰明,但不會耍詐。
  恭是「貌思恭」,貌是容貌跟外相。外相莊重、恭敬,表示此人不會輕佻,外恭之人,會感得他人的重視、禮遇與欣賞,而肅然起敬。
  儉是儉約,即身、口、意三業,有約束自己的力量,這種約束是一種反省的能力,曾子說「吾日三省吾身」就是一種約束、反省,不會犯過失。
  讓是謙讓。讓是禮的本質,懂得依禮進退,不與人爭名奪利,愈是利害關係愈不爭,這種人能讓團體和合,《老子》說:「惟其無爭,則天下莫與之爭。」此人不爭名奪利,請問天下人還跟他爭什麼?而此人心胸開拓,給人莫測高深的感覺,是為天爵。

子貢何以不回答「夫子求」或「國君主動給」,而要答以溫良恭儉讓?
  子禽以二分法來問子貢,子貢若答「夫子求」,則夫子與蘇秦、張儀有何不同,都是為求一官半職,如果回答「夫子不求,國君主動給」,那夫子何必去聽、去解決,國君請夫子為政時,又何必考慮斟酌再三。以前堯去請教許由、巢父時,他們一看到堯就跑,堯想請他們做皇帝、國君,許由便跑去向巢父說:堯侮辱了我的耳朵!巢父還到河邊洗耳朵說:你此話也污染我的耳朵。
  子貢答以「溫、良、恭、儉、讓」,這就是答話的藝術。雖然求,可與一般的求不同,這種不求而求,感應國君更願意給,毫無保留的向孔子請教。
 
子貢答覆子禽夫子五德以聞政,語氣為何?
  子貢的語氣是活口氣,雖然說得中肯,可是語氣不說滿。這種答覆法就像孔子說:「語之不惰者,其回也與」,在不肯定當中有肯定,有肯定當中還語帶保留,很客氣地說,有別於一般人說話的武斷。

夫子真的能以五德聞他國之政嗎?
  是的,因為五德中,有內在的修學法、有外相的修學法,國君跟孔子接觸後,發覺孔子是可以敞開心胸來談問題的人。孔子得聞他國機密,離開他國時,他國國君也不會起疑心,甚至去追殺。至於餓於陳蔡是因為陳蔡怕孔子到楚國去,楚國強大將不利陳蔡,如此而已。

本章如何體會子貢之善言?
  子貢彰顯孔子的內涵,善巧地說出老師內在、外在的修為,受到他國國君的賞識,這五德是我們修學的目標、入世的能耐、人生的出路,讓我們贏得他人尊重、青睞與信賴。

—總結—

  第一,本章可以學習子禽的善問、子貢的善答,並且是透過觀察的善問善答。
  第二,子貢的回答語氣中肯、不武斷,略帶保留,有迴旋空間,很溫厚。
  第三,溫、良、恭、儉、讓這五德很重要,包括內涵及外相的修學法,就像曾子臨命終時,對弟子們講一生成功的秘密,講內在的修學法,而對孟敬子講外在的修學法。兩者合起來就是一位賢者、聖者的內涵。
  第四,要善學五德。臉色想辦法不喜怒形於色,凡事想到別人,不帶刻薄、肅殺、憤怒、喜怒無常之氣,這是一種修養。在內心上,要懂得反省自己,去除煩惱,心思單純,沒有傷害他人的心念,並知道利益他人才是自己的出路,此時內心朝向於善良。外相上要懂得莊重、恭敬,對人事物不輕佻,能贏得他人的重視跟恭敬。在人際關係中,要懂得守分寸,「君子思不出其位」,講究服裝、儀容、說話、談吐、行為,才能維持國家的體面、莊嚴、神聖。再來,要懂得依禮進退,本質是謙讓,不與人爭名奪利,計較利害關係,此時心思公正,能夠和合團體,獲取信任。臉色溫和、心地善良、外相恭敬、懂得約束自己、謙讓,而且本質都是用智慧在經營,這樣的人會成為企業、國家的幹才。五德就是孔子的人格魅力,是他凝聚人才團隊成功的秘密,這樣的團隊到各國去,無不讓各國國君刮目相看、分庭抗禮,國君不會把他當退休的臣子、退休的公務員,而是能夠推尊、請教國政,這樣的風采,就是中國文化的特色。

—問答—

問:子貢舉的這五條是隨緣而舉、還是孔子德能的總綱要? 
答:這五德有外相的修學法、內心的修學法、依禮進退的修學法,孔子完整的修學法、入世的能耐就是這些,當然其本質是形而上,但形而上的內涵一般人無從了知,子貢的回答已是綱要而舉了。
問:「子溫而厲」,為何孔子在臉色上既顯示溫和,又要顯示厲呢?
答:孔子是「望之儼然,即之也溫」,「望之儼然」是「厲」,「即之也溫」是「溫」,此人安住在內在的修為上,所以是「厲」,是一種正直的形象,而對眾時是很溫和的,這是內在的涵養與外相的顯現。

問:子貢何以只說這五德? 
答:我們可以把五德相關的彙整,例如依禮進退的範圍可以歸到「讓」,因為讓是禮的本質,行禮的君子不會與人爭名奪利,又懂得進退應對,不會傷害、妨礙別人,能夠調和鼎鼐。

問:《論語》有一章問「有一言可以行之者乎?」,孔子回答「恕道」,恕道跟此章的五德有分別嗎?能否直接說「以恕而得聞」呢? 
答:「溫良恭儉讓」的「良」就包括恕,良是善良,善良有很多修學法,比如說將心比心,不希望別人傷害你,就不會這樣去傷害別人。而五德中又講到臉色要溫和、外相要莊重,對人、事、物要懂得尊重,這些是處世中不容忽視的。
 
問:有注解說,人心風俗的敗壞皆因大家想要求,無法像夫子一樣不求,是因為不相信不求可以成功,此說法可採取嗎?
答:此說是清儒陸隴其的《松陽講義》提出的。陸隴其認為人心之壞,壞在求名求利,求個人的出路,自私的苟活,而不管天下蒼生的安危,這樣的風氣愈盛,人心愈壞。陸隴其所言是品德上的另外一種反思,但本章的重點是「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夫子的求與他人不同。

問:顏回的「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這種不求,能否與夫子的求較量?
答:有顏回的不求,才有夫子的求;有孔子的求,正好顯示顏回的不求。顏回的不求是不求名聞利養、不求虛偽的出路。正是因為不求,才有孔子的求。孔子的求是沒有名聞利養的求、沒有虛名浮利的求,才有真正為天下蒼生安危而求,求王道文化推展、求各國國泰民安,他才會周遊列國餐風曉露十四年,接受各國國政,希望能施展理想抱負,此求正好顯示他的不求,請問意境誰高? 

問:現代人若具備這五德,會不會容易被其他人騎在頭上?
答:五德中可進可退,能夠得到有道的人尊重、得到弟子們的擁護、君子們的重視,如何會被人家騎在頭上?反之,毫無主張、懦弱、內心渴望名利,又未以德學充實,才會被輕視。

問:國君主動來請教孔子國政,但是最後還是不用孔子,具備五德,也不見得有用?
答:不是國君不用他,是孔子不願被國君用。正因為孔子不求名、不求利,只想施展理想抱負,而碰到只想發展強兵霸權國君,何必再跟國君造共業?

問:國君既知孔子道德學問高,而且不疑有他,願意敞開心胸向孔子請教,為何最後卻還是不讓孔子有機會以五德執政呢? 
答:當國君的目的只是要發展武力,或是滿足私欲,而不是要去尊重周天子,維護天下的安定,推行禮樂的教化,孔子何必被任用?國君不是不知道孔子的好,但若任用孔子,會處處被約束。既得利益的大臣們,也不是不知孔子的好,但是孔子會讓他們的私欲沒辦法發揮。三家大夫不是不知孔子的好,季桓子死前甚至還對季康子說:我生前最大的遺憾就是把孔子趕出去。可見未用孔子都是私利作祟。
孔子自己也說「道之不行,吾已知之矣」,周遊列國是一種歷練,學生們歷經風霜都更成熟了,有向道的信心,而孔子經過歷練後的講學,風采無限。

問:老子的求、孔子的求,有多處互通,老子以「玄」為眾妙之門,孔子以「智」為眾妙之門,有何異同處?
答:老子是不求,孔子是求,可是孔子的求是有不求的能耐。孔子的求正彰顯老子的不求,可是孔子的求又不是老子主張的。在亂世中,孔子選擇入世,老子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都在講形而上。而孔子的《易經‧繫辭傳》從形而上來講到形而下,「易無體而神無方」所證的易沒有體性,能證易的心識也無方,兩者皆同,只是一個選擇在入世表彰,一個選擇在出世解脫。(下期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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