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期::專題報導-道藝春秋~丁亥年江逸子老師國畫塑像作品展

江逸子老師習畫因緣

淨仁整理
傲骨良師丹青畫
儒佛薰陶筆載道
故宮古作臨摹久
前追古人後來無
 
江逸子老師祖籍福建,生於民國二十七年,七歲入私塾受教於前清舉人潘觀松先生,背誦三字經、弟子規、千字文、千家詩等,並常觀看潘師胞弟觀岳先生畫梅蘭竹菊,耳濡目染中,種下日後習畫因緣。然習字時喜拿筆墨塗抹而受罰,民國卅八年隨父親探望在台當兵之哥哥,卻不幸遇到大陸淪陷而滯留台灣,時年十一歲。小學畢業後考上台中一中,因無力就讀,只能送報、賣冰、當工友,每有餘錢,便買紙筆畫畫。對此貧困的歲月,從未垂頭喪氣,反而因禍得福地蒙受諸善知識的提攜引導。
 
一、師事呂佛庭
小學同學父親陳泮嶺先生一向對其愛護有加,六十大壽時,江老師自畫「麻姑獻壽圖」做為賀禮。陳先生稱讚他最有誠意,且畫得不錯,故為其介紹台中師院之呂佛庭老師。初次見面,呂老師看他一個窮學生,便問他學畫為何?江老師回答:「不為生活,只為光宗耀祖」,讓呂老師頗感訝異,雖收為學生,但言希望江老師以古人為師。後江老師每有畫作,便送呂老師指正,呂老師總不斷強調要向古人學習。
從未看過古人的作品,而且古人都不在了,如何學?一次就教於教授古文觀止的楊亦風老師,楊老師非常慈悲地取出一冊《唐宋元明古畫大觀》的珍藏書借與江老師,並勉其「取法乎上」,江老師視之如寶,又怕保管不好,更恐遺失,故盡其所能的花時間加以熟讀、臨摹,所選皆宋以前畫作。並因楊老師夫婦贈予的故宮博物院百元入門票聯,開啟了江老師進入故宮博物院師法于古人的習畫歲月。
 
二、北溝故宮習畫歲月
今年江老師受邀至南京美術院座談時,被問及何以只鍾情古畫?對古畫何以有如此深刻的詮釋?江老師則說自己有幸與故宮為鄰,每天浸染其中之故。
當時的故宮博物院位於台中北溝,所謂與故宮為鄰,乃每日一早乘坐台糖五分車(小火車),伴著小火車尖銳氣笛之嗶嗶聲以及車輪啟動的淒剎聲,一聲聲彷彿提醒自己悲哀及悽慘之遭遇,以如此堅定信念的態度在院中臨摹古畫,亦得到院方的看重與關懷,但江老師自稱個性硬,不求人拉拔,把挫折視為當然,所以在北溝故宮臨畫的過程中,每天捨莊副院長建議之免費交通車及飲食,中午僅以一饅頭裹腹,只願院方提供開水一杯,當時莊副院長尚怪其過於固執,還給江老師取了個「饅頭僧」之別號,如此臨畫的歲月直至故宮北遷方止。
在臨畫過程中,第一天總是細心的觀察原作之一筆一畫及整幅作品之構圖,江老師稱之為「讀圖」,從早上九點進入到下午五點,或可只讀一幅畫,第二天才動筆臨摹,再與原圖作比較修改。江老師舉韓幹之牧馬圖為例,曾多次臨摹,無論縮小或放大皆能自如,至今此圖之一筆一畫仍清晰牢記,此乃源於當初下過一番苦功夫所致。至於學畫臨摹的態度,江老師則說首先要忠於原作,其次再求顛覆原作,即勝過原作。然其顛覆者,在奪其神韻,非胡亂更改自創。老師認為所謂創作,並非僅求與眾不同,更要有動機、有涵養、有見解,也就是要具備了詩情畫意中之「意」的深度,方可稱為創作。就如所塑的孔子、孔子弟子及雪公等塑像,江老師稱之為「造像」,其與塑像之別在於所謂塑像者,乃依實體、實物之對象而塑之;造像者乃無中生有之作,比如沒有人見過孔子、子貢等,但讀過孔子、子貢的人,看到江老師的作品就會知道這是孔子、是子貢,乃依其精神內涵、表現其神韻之作。
 
三、與溥心畬大師的一段因緣
因江西名士彭醇士老先生於裱畫店看了江老師的畫,要老闆引見江老師。見了面問江老師與何人學畫?江老師稱與呂佛庭老師學。彭老先生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江老師反問彭老先生有何高見?彭老先生稱自己不高明,但可介紹個高明老師,於是寫了介紹信引見溥心畬先生,並要江老師見了面就磕頭,讓他不收都不行。當江老師帶著介紹信及自己得意的畫馬作品去拜見溥心畬先生時,溥先生看了江老師的畫作,直歎自己年紀大了,並說可否借其大作臨摹。江老師不解,即行叩首禮,不料溥先生亦對江老師跪下,直說使不得,並讚許江老師的畫都到這種程度,我若收你為學生,彷彿你的畫是我教的,我可不能佔你這便宜,於是就暫且收為門下記名弟子。並囑咐要多讀書、多涵養,所作之畫方不致工匠、俗氣;還要養人格,畫風方不低俗。
老師感嘆說,在所親近的幾位大師上,少有在畫品中受教,然在老師們風範、談吐、內涵得教頗豐。所以江老師稱他的畫是國畫,有其文化的基礎,但不可稱為水墨畫,因水墨只是國畫的元素。江老師感歎當代的老師、能人是如此不遺餘力的提攜後進。
 
四、與大千先生之忘年交
由於張大千先生喜盆栽,看過江老師辦的盆栽雜誌,民國六十六年透過台中一中宋校長要到府拜訪江老師,請益梅樹姿態。江老師以張大千居士乃前輩,於禮不合,然張大師堅持,後江老師折衷於朋友家見面,會面中張大師告訴江老師說:「我認識你已久,早在北溝故宮博物院,就與莊副院長談起,你將在廿年後於畫壇獨攬風騷,你可不能放了畫筆,若有困難可北上辦畫展或找我幫忙」。然江老師總是堅持不求於人,卻在張大師的鼓勵下,毅然放下了如日中天的盆栽事業,雜誌也停刊。後與張大師成莫逆之交。
 
五、與雪廬老人的甚深因緣
親承雪廬老人應是江老師人生中最大的轉折。由於個性上堅持原則,江老師自稱原則不能鬆動,否則立足依據不存,何以成就?而其一生就是在挫折中成就,當時生活困苦,呂老師介紹江老師與雪廬老人,請老人給這位年輕人安排個工作。安排見面前,呂老師囑咐江老師見到雪公要叩頭,當時年輕的江老師心裡不願意,嘀咕著什麼時代了,還要我叩頭。就在要見到雪公的當下,呂老師按著江老師的頭直說:「跪下!跪下!」然雪公一個箭步拉起江老師連說使不得,都什麼時代了,與江老師心裡嘀咕的不謀而合,故江老師一輩子跟隨雪公,總察覺到雪公無處不體察對象之心理而教之。
見面時,老人看了畫稱其畫好,問學詩否?答與楊老師學。老人看了江老師詩作讚有才氣,並說作畫要有詩詞、文學的涵養,作品才會有生命,因此要江老師來向彼學唐詩,並約定下周四早上九點首次教授。江老師沒錶而提早到達,並於雪公家附近有鐘人家外頭等著,直到八點五十八分才敲雪公的門。雪公請其進入,坐定正好九點,雪公說:「好一個守時之人,如此之人必然守分、必然敬事、必定守信,必定成就。」江老師在往後日子,體會到尊重別人的時間與愛惜自己的時間,對人生是何等重要之事。故一個學人之資質、初心,及遇到良師是一輩子成就與否之關鍵。
在雪公授課時江老師直接對雪公表達只學詩不願學佛,問其原因,道出四歲時,家極貧困,難得一杯白米,煮成白米粥,本非他莫屬(在家老么,母親特別疼愛),結果有一師父來化緣,母親把白米粥布施了,吃不到粥,江老師戲稱從四歲便與佛教結下樑子,所以不學佛。雪公聽了,直說:「有道理,可以不學」。
有回,因為要辦佛學講座,雪公向江老師請假一個月,江老師問是什麼講座?雪公直說:「反正你不喜歡」。然十幾天未見雪公的江老師,心裡總覺不踏實,便到慈光圖書館探探,這一探便探進入佛學大海中。雪公一見即說,我算定你今天會來,特定為你留了最前面的位子,快進來坐下,並當眾宣布說:「他是我學詩的得意學生,我的詩好啊!今天他來了你們就有福了,上完課特別講一首詩,以後他來我便講詩。」於是江老師只好硬著頭皮每日報到,於是先講十四講表後再講詩一首,就這樣聽完了十四講表。講座結束後,雪公詢問江老師:「還排斥佛教嗎?」答以:「你講的還好啦!」「要學佛嗎?」江老師依然稟氣回說:「不!我只想把畫與詩文學好。」雪公亦讚其一生忠於一事必有成果。
學詩幾年後,雪公有回與江老師說:「這幾年都是我講詩給你聽,下回換你講詩給我聽」。江老師便挑了李白的《聽蜀僧濬彈琴》五律詩,查了幾本註解,折衷之後便向雪公報告自認為不錯之見解。講沒一半,雪公要江老師停一下,說有聲音,要江老師聽,江老師心裡不悅,回說沒有聲音。雪公則要他再仔細聽,江老師依然說沒有聲音。雪公繼續說有聲音,有人在哭,而且哭得很傷心,江老師依然回說沒有聽到聲音。雪公便道:「李白在地下哭」,原來江老師把李白的詩講壞了,雪公並重講此首詩,誠如李白的代言人,令江老師深深折服。
學詩過程中,常常為一個字,雪公要江老師一改再改,好不容易改了一個雪公稱讚的字後,卻緩緩接著說:「就因為這個字太好了,這首詩的其他字便配不上,故其他的字還得再改。」如此地循循善誘。
與雪公學習數年後,江老師自認生活成問題,便向雪公請假十年以安身,稱無法安身,何以立命,更何以學道,而十年後無論成與不成都再回來與雪公學。雪公許他。江老師本來身體不好,由於做盆栽事業,以獨到之藝術眼光,並辦盆栽雜誌,有「盆景之父」雅號。從發跡到成名,生活改善,身體也好了。然名氣過大,從早到晚都有客人上門談盆栽,應酬多,常談至深夜,身體又受影響。其間,雪公經常造訪,說是喜看盆栽,後方體會雪公明著看盆栽,實則擔心江老師退道心。可知當時雪公對學生之關心。
老師讚美雪公教化學生,總是循循善誘,是真實愛的教育,對學生總是勉勵,沒對學生講過重話。只有一次由鄭老師轉述,要江老師作畫不可學名士派。然這句話直指江老師的傲氣,自此心口俱服,讀書人要有傲骨(),不能有傲氣()。一個人的成就重要在教育,文憑學歷固然重要,道德學問內化更重要(江老師小學畢業,還在大學任教美術)。所以江老師一生不以畫養身,總以身養畫。
雪公臨終前一些日子,囑咐江老師要珍惜自己、要看好道場,畫幾幅有利大眾的好畫,不用多,如此人生足矣!雪公往生後,江老師慢慢悟到,道場非外相有形的道場,堅守道心才是真正守護道場,也如是執著著,於是利益世道人心的地獄經變圖、極樂妙因圖、極樂妙果圖……等巨幅畫作於焉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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