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期::專題報導
淺探富春山居圖之內心世界
傳線
花木禽鳥山水景
文人雅士寄情處
藉境寫意高士心
筆墨畫中如有待
一、前言:
元四大畫家之首黃子久,若將其人喻為一本書,他一生浪跡江湖的行蹤,層疊積累,可說是一本豐富的大塊頭書。原姓陸名堅,早歳父母雙亡,後為溫州黃樂收為養子,樂歎曰:「黃公望子久矣」,遂改今姓名字子久。十四歲雖通過神童考試,然生不逢時,處於元帝國極端藐視漢人及士之層級,主持朝政罕辦科舉,阻絕成千上萬讀書人之出路,直至而立不惑之際,入公門當差,不幸又為上司牽累繫獄,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入獄四、五年後,無罪釋放。簡短勾鏤,知其一生起伏大矣,人生的拼圖,色彩可謂冷暖兼備。
好讀書,儒釋道皆通達,更因精通易理,後半生自我放逐乃以卜卦維生,閱人多矣,兼遊山遊水,山水遊歷廣矣。少之時,嘗學書畫於趙子昂,植下丹青種子,知命之年重拾畫筆,竟用力沉浸筆墨世界,未能將一生所學,著書立說,卻以四載光陰,夾深厚傳移模寫董巨二家之工夫底子,精心經營富春山居圖以貽師弟無用師,而跋語似暗藏玄機,宛如預知其傑作難以藏諸無用師處,驗後之收藏者方知其曲折經歷,除一語中的巧取豪敚而矣,尤以問卿之火葬,更令後人為之驚駭。孰知三百年後之子明卷,先真蹟入乾隆彀內,其視假為真,遂使真跡入宮時,免遭滿卷題跋之蹂躪,是巧合抑或盡在一峰道人之盤算中?
二、巧手繪丹青圓天命
考其一生行藏,顯晦相參,因上司張閭搜括案告詳情反遭繫獄,災難過後,方知人生進退,其遭遇如同東坡之烏臺詩獄,烏臺案出獄後東坡貶至黃州,所謂人窮詩乃益工,此一時期的前後赤壁賦,詞調寄念奴嬌,書寒食詩二首帖等,俱爲曠古傑作;同樣出獄離開傷心地京師,左思右想,或許永恆的山水最為有真情,遂一路寄情山水,尋尋覓覓,神州震旦江山無處不美,但畢竟無故鄉富春江之美,那是自己童年、青少年,甚至壯年、老年美好的回憶,月是故鄉明,縱使彩繪出世界奇偉瑰景,或創作出震旦雄偉挺秀的佳境,而忽略或失去描摹一己生長地之美,當是一大遺憾,更何況繪事非侷於美景而已,一生際遇之心情,又何處棲息安頓,雖依持全真教,想疾沒世而名不稱,心依舊未悄然,滿腹詩書,一生開闔,體人情之冷暖聚散,察事故之消長進退,掂之再三,天生德於予,丹青之天命其如予何,遂毅然決然要構築千古人生之宏圖,巧手繪山水去也。
三、深情繫富春江水
故鄉山水雖是心之所託而思再現,但也絕不是一廂情願帶著情執而違背美學,好山好水幾經撿選,美哉!故鄉富春江水,真何其有幸,彷彿獲得千古知音,相看兩不厭,又如遇見一文質彬彬的老友,久而敬之;又再如親近內外兼修的美女,久看愈美。朝暮相處,收納晨曦夕照,觀賞雲霞雕蔚;江水氤氳,體察忽隱忽現,傾聽泉石激韻;四時推移,變幻萬千,山為之變貌,水因之變色,樹隨而換裝,人事代謝滄桑,從而織出故鄉大塊之美,不畫故鄉富春山居所仰觀群山、俯察遠水之景,又畫何景呢?況觀山則情投於山,觀水則情移於水,故鄉山水情,他處又焉能取代?
四、卷軸載一生行跡
展紙落筆前,回顧昔時畫界前賢創立之境界,高峰矗立,踵步思訓、李成、范寬,抑或隨摩詰之後,子久思之再三,回顧茫茫往代,眺望渺渺未來,水墨當略勝一籌,驗之今日,欽佩其前瞻遠矚!接續下來,作品以掛軸或橫批或卷軸或連屏表現,前修咸存典範,惟卷軸最足體現富春江水之韻致,就如是抉擇吧!以卷軸勾鏤一生痕跡。
五、直探心存魏闕志:
愚攬該圖,深覺子久前賢之心,不外乎擺盪於心存魏闕,及處江湖之遠兩極間,當他從少年歷壯年應是心存魏闕時,猶如畫上拔地大山高聳頂天,或綿延群山峰峰爭高,正象徵欲奉獻朝廷拯群黎於袵席之上之志向,畫中群巒聳翠,由近而遠,重重疊疊,正顯現猛烈淑世之志,歷久不改;其間見到腐化官場,萌生不滿現實心志,卻無力回天,或許漸漸生起遯隱之心意,呈現淡墨輕描的山勢或孤山,惟尚未完全喪志,只是依稀模糊……。直至值大逆境,仗義執言反遭繫獄,不免憤恨不平,昭雪之後,揣測看透世情,轉而興起處江湖之遠的隱居之志,卻顧所來徑,以飄然不群,無慍無火之心情,變現化於圖上,不過是一片平湖,波瀾不驚,偶而遺世的沙洲點綴其中,畫之盡處又聳峙一山,不也是白首之心窮且益堅,此展圖略觀之大概。
六、大塊陰陽變幻章
大癡道人深曉易研機之奧賾,想必善觀大塊陰陽不測之微妙變化,陰陽處乎天地而難窮,但大師燕居富春山,復遊於富春江,倘佯山水中,昔人讚歎富春山水奇山異水,天下獨絕,大師心亦戚戚焉!朝夕居於斯、行於斯、駐於斯、住於斯、賞於斯、歎於斯,對日月雲霧山水,交織醞釀之陰陽變幻,必了然於心,深諳山水箇中三昧。
七、展卷細品畫家心:
當我緩緩展卷,細品此不世出之巨構,不論山陽山陰、遠山近山、入山出山、橫看側視,所在或高或卑,子久凝視峰峰神韻,收藏於心田,其胸中藏有丘壑,從心流出,或雄糾昂首相互競高如畫中層巒矗立,或峻秀孤挺蒼茫中如卷首之剰山,或陰柔如戴面紗之遠山,雲駐山更青,雲走山復綠,在在無非是陰陽所造化出之神秀,而經由大師捕捉繪出永恆的記憶,山是雄渾之景,也是畫家欲表達一己仁者之心志情懷,自然在畫中份量重矣。
水之象、聲、色、溫四時推移,莫不有變,卷中壯闊渺茫所現煙波之水域與蜿蜒盤曲從谷中湧出之奔流,此水之雄渾與流動象。溪澗急湍聲嘈嘈與潺潺緩流語切切,此水遇石與流經沙地之聲也;霧漫天地則水隱遁,霧散則水復清澈;風來水起漣漪,風離波紋返平;日照山頭倒映之水影,隨山樹而塗抹,是水之淡遠、闊遠醞釀之空濛、或明或暗之色也。想像一己超越時空彷彿依稀見一峰道人,手執一杖,踽踽獨行,拾一圓石,靜觀水之魂,日復一日,歎水之德深矣!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是勇者生生世世的度眾本懷,一片汪洋不正顯示其心量。
或問:畫豈能展現水溫?答云:須裝著想像翅膀,體察天地四時行焉,日月星垂麗象,山川萬物舖地理,四季不同,何物不隨之變,水溫也跟著萬象不同,自可逆知,何難之有?全畫冬盡春來,漁樵往返,知煙茫江水或奔下湍水或平緩溪水,掬之或冷冽或清涼或暖和,世情冷暖如人飲水,宛似水之溫也。由是得知,畫家樂水,水之鋪排,乃在顯現一己之靈魂,實居畫之樞紐地位,那是氣韻生動之關鍵也。
大地含章,最能體現隨類賦彩,除山與水外,莫過千樹之遍布,亦是大癡道人著力之所在。樹裝扮大地,山巔水瀕都看得見其足跡,整個畫卷樹與山水之分布,可謂鼎足三分。山水與樹之對話,山之經營其外象,相對較為粗獷貌,樹之象形細膩許多,前者用筆率性居多,後者運筆精細變化勢所趨,峰巔、山腰、山麓、崖處、岸邊、沙洲種種樹形,或高低排列、或左右延展、或蜿蜒而上、或分散或聚集,或曲折或直豎,錯落有致,極盡巧思變化之能事,其中樹之莖,運筆或懸針或垂露,或輕或重,或肥或瘦,或勁挺或柔軟,或曲或直,又樹之枝葉,不論闊葉針葉常綠落葉,以染或勾勒,或層片或單一,不一而足。墨之於山水樹實有點化之功,水墨畫顧名思義,水墨為主,且古來即有墨色為王色,墨分五彩,卷尾平坦廣闊幾占一張紙大小的沙洲,其上所經營群樹的景觀,墨色的運用,無論樹莖枝葉濃枯濕潤的拿捏,信可謂已達爐火純青之境地,樹是大自然之恩賜,觀樹之結屈盤糾,不撓之生命意志,常予人震撼力,而有所感動,曰同自然之妙有,誰說不宜!畫卷中之樹,看似隨意,實精巧無比,拙筆難以盡述。無怪前人珍藏愛不釋手,行住坐臥,顛沛流離,俱不捨棄,良有以也。
皴法是國畫之基本工夫,最能彰顯畫家之深厚底子,山石岩岸肌理紋路之駕馭,皴法居其功,足使自然美群岩崢嶸、泉石激韻之再現,畫卷裡各山石形狀不一,漫置其所宜置之處,無以名之,強名恰好也。
人號稱參天化育,與天地並稱三才,畫中安插有情萬物與萬物之靈,方顯得有生機,無我之境尚得融入有我之境於畫中,才能雅俗共賞,深者取深淺者取淺,而傳之久遠。山麓屋舍儼然,三兩亭臺,幾座板橋,一漁一樵,扁舟數葉,松下隱士賞鴨,媲美逸少愛鵝。群鴨與一隱者眾目相對,鮮活生動,無言卻似有言,如是佈局,體現萬物和諧,全卷營造氛圍宛如詩章、似禪境、像桃花源,無怪宗炳祖師讚山水畫可澄懷味道,可臥遊,信屬山水知音。而子久亹亹三、四年經營置位,精氣神用筆,隨類以水墨賦萬物之本色,建構氣韻生動之萬古神妙品,誠山水千古難遇之知音,應屬的論。
八、結語:
此畫評者多矣,前修今賢論述精闢,無須再贅述,惟面對大師一生萃力之作,立於前不敢慢待,閒居則再三展讀,更舞動想像的翅膀,飛躍時空,向其請益何為無用師畫此長卷?試圖將心比心,覽其作,讀其心,初覺遠不可及,古今阻隔,無所質問,親近一段時日,細心體察,乃稍不感茫然,贊同其落款所言「知其成就之難」。大作畢竟是大作,收筆之際,喟然歎曰既竭吾之思量,盡一己之推敲,如有所得,誠難將大師胸懷經世濟民之志,澄觀富春山水之情景,筆藏萬山千水之蘊致,表達於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