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

樹下助念  捨報安詳

接下來我到成大醫院急診室照顧一位陳姓患者，他才五十歲，三年前頸椎骨折開過刀，這次是因為大量吐血和便血來就診，經過檢查是肝硬化引起靜脈內血壓升高，形成食道下端和胃部的靜脈網路腫脹扭曲，也就是所謂的「靜脈曲張」。靜脈壁很薄，容易破裂，造成危險。醫生為他裝置S-B管，試圖抑制這兩處的出血點。

往後的五十天裡，我除了要面對他肝病的各種現象，還要留意他頸椎開過刀手術失敗所造成的痛苦，例如他只能睡五公分高的枕頭，碰不得半下，又因為全身幾近癱瘓，經常需要按摩，讓筋骨活動，否則容易痠麻疼痛，常常少有片刻的清閒。雖然前後三度進入內視鏡室，將胃和食道靜脈瘤做結紮，但隨著他的腹水增加、黃膽指數升高，吐血、便血的情形持續存在，病情也愈來愈不樂觀。

如果換了別人，正當英年卻遭逢這樣的重創，往往不能承受這種打擊，免不了會怨聲載道。可是他卻不作此想。據他太太說，三年前的意外發生後，就不曾聽到他叫過一聲，再痛也是忍住，他認為叫苦連天，只會增加別人的反感和煩惱而已，所以都默默地承受下來。這次病情惡化，他已有心理準備，後事該如何辦理，早就一一叮嚀了。

他太太還說，他是他們一家的棟樑，有任何事他一馬當先，出面幫大家解決，所以深受兄弟姐妹倚重，在自己家裡，更是三個女兒最好的良師益友，關心她們的學業，注意她們身心各方面的發展，父女感情比她這個做母親的還要好。所以看著這樣一個好丈夫、好爸爸被病魔折騰成這樣，真是痛心疾首，常常泣不成聲。

他太太因為要料理自助餐館，所以日夜請了兩位看護來照顧她先生。我做白班，常利用機會跟他談談關於生命的問題，他不相信靈魂永遠不死，也不相信有所謂的因果循環，至於西方淨土極樂世界更被他認為是無稽之談。到了末期，有一天，我跟他開玩笑地說：「如果我騙你，對我有什麼好處？那如果沒有騙你，你真的去了極樂世界，你要怎麼謝我？」他說：「你就是騙我，我也要謝謝你。」在這段期間中，也曾請曹師兄和興全師兄前來關懷。師兄很婉轉地向他傳達佛法的訊息，好不容易徵得他首肯願意聽念佛機播放的佛號。但是過不了多久，他還是要求我把它關掉。我只好轉而懇請他的三個女兒做些功課，老大在成大中文系就讀，我把劃下重點的地藏經交給她，讓她明白佛教慎終追遠的作法；老二讀專科且半工半讀，時間有限，念最短的阿彌陀經最合適；老三讀國中，給她一個計數器，教她念阿彌陀佛。

最後兩天，他對病痛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要打脹得像個氣球的肚子來消氣，注射了止痛針也無濟於事，讓他不免責問「怎麼還不死？」我只能婉言相勸，勸他「視死如歸」，到另一個新天新地去，重新開始人生的另一個新頁。只有去了極樂世界，才能具足各樣的神通，回來探望你所掛心的妻小。當時他的兩眼泛著一種異於尋常的水晶體似的東西，我問他是不是看東西有點模糊了，他說是。我囑咐他，到時候只有看到佛與佛光在念佛中蒙佛接引往生，不可隨妄境而去以免落入三惡道。

六月十二日一整個白天，他的尿量只有20cc，腎功能非常差了，神智卻保有相當程度的清醒。到了深夜兩點多鐘，我不放心打個電話過去，晚班的同事告訴我，血壓低到六十；醫生正在搶救。我電話一放下，立刻趕去，在走廊上遇見他的太太和弟弟，他們正在商議聯絡葬儀社和準備送竹溪寺的事。

這時他的大女兒匆忙地招呼我們快進去，因為他在前一刻斷氣了。母女四人抱頭痛哭，我輕聲制止她們不要哭出聲來，影響他的往生。然後走到他跟前，告訴他我來了，應你家人的要求先給你換上衣服。平常碰不得半下的頸椎，這下讓我扶起身來穿衣，我知道他會痛徹心腑，可是奈何不了他們的定見。隨後我為他放上金光明砂，覆上陀羅尼被，轉開念佛機，請他跟著念佛。然後去聯絡精舍師兄前往竹溪寺助念和協助家屬辦理出院手續。

等我和晚班同事收拾東西後，再自行趕往竹溪寺。因為寺方只有四個靈堂可供使用，必須靜候今早有人出殯才有空間，所以箱形車暫時停在龍眼樹下，後車門開啟，我們或坐或站就在樹下為他助念，從黑夜念到天明，蟬鳴鳥叫伴著佛號響徹雲霄，後來是哀樂聲也來相和，直到十一點助念結束，功德圓滿。我徵得家屬同意，掀開被角，看見他遺容非常安詳，鼻孔有一點乾涸的血漬，不知什麼時候鼻胃管被拔除了。事後他太太到精舍為他作功德時說，入殮時為他換上壽衣，發現他全身十分柔軟，跟生時沒有兩樣，心裡感到很安慰。

回想當時，明知他對佛法存有強烈的質疑，卻因拙口笨舌，不知如何應對，只能擔心萬一他就這樣捨報了，依他這樣執拗的性格，過去又從事販售燒雞的行業，真怕他會落入三惡道。如今至少能超生善道，我才鬆了一口氣。(下期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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