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期::孔學一隅

論語簡說(二) —子路遇丈人章賞析

春秋多高人    隱藏鄉野間
辟世並埋名    時局真亂世

   
            論語章節

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微子第十八,第七章)
 

 


        消    文

子路隨孔子行,而落於後,遇到一位用手杖擔負著除草竹器的老人。子路問老人說:「您老人家有見到我的夫子嗎?」丈人回答子路說:「手腳如果不勤快,五穀如果不分植,就沒有收成,我哪有閒暇注意誰是你的夫子呢?」子路聽完拱手恭敬地站在一旁。之後丈人帶子路回家留宿家中,殺雞作黍飯招待子路,又叫他兩個兒子來見子路。第二天,子路辭行,尋到了孔子,向孔子稟告遇見丈人的經過,孔子說:「他是位隱士」,就叫子路反見丈人。子路到的時候丈人已經外出。子路便將孔子想告訴丈人的話,請丈人的兩個兒子轉達:「讀書人隱居不替國家做事,便是廢棄君臣之義。長幼的禮節不可以廢棄,那君臣之義又怎麼可以廢棄呢?想要自潔其身,卻亂了君臣的大倫。君子出來替國家辦事,是為了行君臣之義,道之不行,君子早已經知道了。」

        釋  義

「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
子路不知什麼緣故與夫子走散(子路隨夫子周遊列國多年,周遊列國本就有許多家當與隨行弟子等,因此子路有可能是在很長的隊伍斷後收拾而與夫子走散;也可能是夫子交辦事項離開夫子辦事後與夫子走散等等),在尋找夫子的途中,遇到一位用手杖擔負著除草竹器的老人。
「遇」乃不期而會。且經由之後子路向夫子稟告遇丈人的經過,夫子聽完後說「隱者也」,即可知子路與夫子原本都不認識丈人。
如何知子路所遇的丈人是一位老人呢?《禮記•王制》:「五十杖於家,六十杖於鄉,七十杖於國(諸侯),八十杖於朝。」一般說「杖家之年」即指五十歲,「杖鄉之年(或還鄉之年)」即指六十歲。加上「人生七十古來稀」,古時大概六十歲即可稱「老」了,以上,皆可應證子路是遇見一位老人家。
老人用手杖擔負著除草竹器,「荷」,肩負、擔負之意,「蓧」則亦可寫做「篠」,從草字可能是用草編織、從竹字可能是以竹製成,乃耕耘時除草之器,或是盛農具穀種的器物,與簣同類。

「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芸。」
古代稱「子」是一種尊稱,如現今稱「先生」,可知子路很有禮貌。
「四體」是雙手雙足;「五穀」是稻(黏穀)、黍(梁米或小米)、稷(高粱)、麥(小麥、大麥或燕麥)、菽(豆的總稱);「勤」是勤勞、勤快;「分」則可為播種(唐以前古注),或施肥,如糞,必先糞種施肥、後植五穀而有收成(鄭康成注)。有注解將「分」解釋為「分辨」,此說不可採:因為如果是農夫,就一定會分辨五穀,如此又何須勤勞四體呢?
因此「四體不勤」和「五穀不分」之間的關係,是因為五穀皆有不同適合種植的時節,如《黃氏後案》:「月令春食麥,夏食菽,秋食麻,冬食黍,中央食稷。」(此處五穀分類與前述不同,是以麻(枲實)易稻,並以五行分性,說明不同時節適宜食用不同穀物),所以必須一年四季都勤勞地去種植才有收穫。
而「不」字的用法亦與現今不同,為並語詞,是一種古代語法,用反面發語語氣去強調要表達的意思。例如「不勤」是勤的意思,「不分」是分的意思,特別就「不勤」、「不分」強調「如果不勤,就會如何……」,「如果不播種,就會如何……」,實則說「要勤」,「要播種」。
「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古來有些注解解釋為「你這讀書人,在當今亂世不去勤勞四體,也不懂得種植五穀,而四處周流遠走,現在還來問我誰是你的夫子?」換句話說,即是責備子路「你自己的夫子都看不好,還找我要夫子做什麼?」但此說不可採。一來古代禮沒有一見面就責備人家的(有注解亦說「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可能是  語或古諺);二來丈人是高隱之士,更不會剛認識子路就直斥人家;第三,後文「子路拱而立」說明子路是很恭敬地回應,表子路聽出丈人口氣中分明不凡或語帶玄機。
所以「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應是丈人全約著自己來說,而非責備子路,如宋翔鳳的《論語發微》和包咸《注》以此為丈人自述不遑暇逸之意:手腳如果不勤快,五穀如果不分植,就沒有收成,勤勞四體播植五穀都忙不完了,哪有閒功夫知道誰是你的夫子呢?
「植其杖而芸」之「植」為「置」的古字,為「放置(在地上)」或「直立、豎立(插在地上),但不可解為「倚靠」,即丈人需拄著拐杖。一來是因為一面拿著拐杖一面除草並不方便;再者於後面敘述可知丈人有二子,如果丈人行動不便二子可幫忙農事;第三,子路就在丈人身旁,但子路卻「拱而立」說明丈人不需幫忙;第四,子路初見丈人時,丈人是「以杖荷蓧」的形象出現,如果見到子路時是用手杖背負著器具,要耕耘時才拿來當拐杖使用,不合情理,因此知丈人應是身體健朗的老人家,不需撐拐杖。「芸」則為「耘」字的省借,即耕耘之意。

「子路拱而立。」
「拱」是拱手,《國故談苑》:「今人以垂手為敬,而古人則尚拱手,不尚垂手。」君臣之間尚循拱手之禮,此俗自三代迄宋未之有改。因此拱手,表現出子路的修養,也顯現出子路對丈人的尊重。
而子路為何要對丈人如此有禮呢?一個人如果是高人,講一平常話你也會不自覺地想與其深談;如果此人只是一般,即使說的話再有深意,你也未必會繼續與他交談,就如「祖師西來意」,重點是看人,不看話。
至於子路為何不去問其他人,一定要拱手問丈人呢?一來有注解指出此章發生背景是夫子周遊於楚國時,而南方地廣人稀,可能廣大的田陌中就只有丈人一人可問;再者,由丈人的答話可知丈人可能是知道夫子去向,但故意不明告,所以子路透過這樣恭敬地行禮,才能求教於人。

「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
子路這樣恭敬的舉止,使丈人留宿他一晚,並殺雞為黍地盛情款待,如唐詩「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所說。古時雞是重要資產,除非有交情甚篤的友人或重要貴賓來訪,不然不會隨便宰殺食用,但子路與丈人非親非故,卻受此禮遇,可知丈人是因為子路先前拱而立的氣象,相當欣賞子路,而與子路萍水相逢,素昧平生,卻一見如故!由此我們也可知平時言行舉止禮儀的重要,不僅展現出人才的氣象,亦受人尊重。
而從「見其二子焉」,我們可以看出一般父母殷切希望孩子認識賢人的心情,
還有丈人是懂得後文提到的「長幼之節」的。家中有客人來訪、加上子路又較為年長,二子本即該出來與客人會晤。
此處有注解認為,應將「見其二子焉」捨去,並不可採。因為之後子路見到夫子,夫子請子路轉告「不仕無義」那段話給丈人,但子路返回後未見丈人(後文「至則行矣」)。如果將「見其二子焉」捨去,則子路「不仕無義」那段話,就是自言自語,無人可說了。因此此段,是為後續鋪陳,不可捨去。

「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
次日子路即找到孔子,但子路為何能隔一天就馬上找到孔子呢?可知是丈人告知的。而丈人又為何不直接告訴子路,即如前述是丈人要考驗子路。
夫子在聽完子路的遭遇後,就說「是隱者啊!」,可知丈人是有德有才之人,否則夫子聽完說「鄉間草夫」即可,何須稱「隱者」?而這些隱者都是可以出來利益天下蒼生的。

「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
夫子叫子路反見丈人,是因為夫子有話想請子路轉告。
「至則行矣」是子路至,丈人行,但非有意躲避。因為如果丈人真的有意躲避、想隱居,當初就不會讓子路留宿,又讓子路見兩個兒子了。

「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有注解說,「子路曰」是子路找不到丈人,回來對夫子說,此說不可採。因為「不仕無義」是對著隱者說才有意義,對夫子說不合情理;再者「長幼之節,不可廢也」是呼應前文「見其二子焉」,而續說「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第三,夫子即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第四,如子路真要對夫子說,也應該是稟告「未見丈人」才是。以上,皆可證明子路非對夫子說。
而文中出現的人物僅子路、丈人、二子與夫子,如果丈人已行、又非夫子,則子路此段話必是跟二子言。但文中未再明寫是對著二子,是因為前文已提過二子,當可意會,此為古人行文之妙(翟氏考異)。
接著後文「不仕無義」那段話,則皆約丈人來說。「不仕無義」,「仕」是替國家做事,即「君臣之義」,而行「君臣之義」的方式有兩個:直接的是辦政治,間接的是辦教育。五倫中「夫婦有別、父子有親、長幼有序」乃天倫,曰內;「君臣有義、朋友有信」則曰外。身為讀書人,以利益天下蒼生為己任,而利益天下蒼生的方法即前述辦政治、辦教育,行「君臣之義」。因此古時亦稱盡忠報國為「大孝」,相較之下,家庭之倫就是小孝、小倫,而可知「君臣之義」為五倫中最重要的。
丈人有才德卻不願出來為仕,是因為無義而不仕,潔其自身;但不仕卻又恰恰廢棄了君臣之義;而當子路借宿時丈人要二子出來拜見,小倫(長幼之節)都實踐了,大倫(君臣之義)怎反倒沒有保住呢?夫子這段話,就是要告訴我們讀書人的價值,是要出來辦政治、辦教育;即使政治辦不成,也要出來辦教育,「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君子出來替國家辦事,是為了行君臣之義。
而有人會納悶「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潔身自好」難道不好嗎?潔身自好並非不好,但也是要細究的,例如「入朝為官的潔身自好」和「辦教育的潔身自好」,是可以的;但「隱士的潔身自好」,就不行了。
我們由此處也可以看出丈人對於依時局行君臣之義的看法與夫子不同。前者是認為「道不行,出來無用」;後者則認為「道不行,才要出來」,為何夫子會認為「道不行,才要出來」呢?所謂「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如朱子注:「天下若已平治,則我無用變易之,正為天下無道,故欲以道易之耳。」天下如果有道,夫子就不用出來改變了,但正因天下無道,才要出來。
丈人對子路言「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是想透過子路告訴夫子時機的重要,「道已不行」;但夫子請子路轉告:「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夫子何嘗不知「道已不行」了呢?卻正是因為知道「道已不行」,才更要出來為仕,利益天下蒼生,造福國家社稷。(下期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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