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期::專題報導

致力推廣弘揚中華文化的正當生意人高本釗先生訪談紀要

見證佛教興衰

經歷時代變局
出版助成弘法
文化未來省思
 
 
 
一位老先生路過學會,總在門前的結緣品架上,取走新的出版資料,如《蓮榮》、《明倫》月刊等物。某天他進入學會,對值班人員表示:「想捐些善款。」約略的交談,方知他是出版界巨擘「新文豐」及「渤海堂」的董事長。因其認同刊物旨趣,又深覺堅持推行儒佛教育之可貴,便想捐些善款以為讚歎。這位耄耋者為高本釗先生,其一生奉獻於出版事業,尤其對佛教及傳統文化之蒐編印撰極具貢獻,學會遂興起採訪之念。經與協調時間定於二0一五年三月三十一日上午,預擬訪談題要十五則,先行送與高先生過目如次:一、高董事長為江蘇人,十六歲因國共戰亂逃往山東,後於一九四九年隨軍來台。可否請您說一下家庭背景,及來臺的因緣?二、您來臺後曾易名為「劉修橋」?是怎樣的情況必須易名?又得到哪些朋友的幫助過生活?三、初到臺灣,您曾在臺南鹽場服務,也當過教員,這在當時算是很穩當的工作,為什麼都一一離職他去呢?四、您現今的出版事業,與早期開設印刷廠有關,是什麼因緣讓你決心學習印刷技術?五、一九五五年,葉公超先生從日本帶回一部《大正藏》,東初、星雲、南亭、煮雲諸法師有心印傳,展開環臺宣傳勸印活動,最終獲得預約二百多部,決定自行辦廠印刷。策劃張少齊籌四萬元,從德國買進機器籌設印刷廠,但為何全都無償交給你經營?其條件是什麼呢?又為何取名為新文豐?六、《大正藏》印刷完畢後,您又印了一部《高麗大藏經》,這是怎樣的因緣?七、南懷謹先生曾以「做生意要忍得住氣、受得侮辱」來勉勵您,您經營印刷廠面臨困境時,是如何度過的?八、您捐《高麗藏》給中華佛學研究院,請問您與聖嚴法師的因緣?九、聖嚴法師有位俗家弟子江燦騰,在臺大歷史所研究時,因經常撰寫佛學論文得到關注,法師請您送部《大正藏》給他,可否說一說送藏經的因緣與感想。十、新文豐出版各類藏經,您曾說:「《大正藏》流通最廣,《磧砂藏》版本最佳,《高麗藏》校訂最好,《乾隆大藏經》字大醒目。」請問您如何蒐羅這麼多版本,其間有何甘苦?又您為何不重新排版印刷,卻採用照相製版的方式呢?十一、新文豐出版書籍分為「佛教、道教、文學、歷史、敦煌與民間文化」六大類,其皆以經典為主,這在市場行銷上是冷門的,請問您的著眼與目的為何?十二、您自一九九四年起,多次捐書給西北大學、徐州師範大學,又捐建母校後大營小學兩層樓教室一座,可否說說您思鄉回饋的出發心。十三、一九八四年,華嚴蓮社成一長老應美國加州灣區華僑之請設立佛堂,後因租處不敷使用,於一九八九年購地興建美國華嚴蓮社,您與長老及善導寺住持為主要籌資者,可否說明此一建社因緣?十四、民進黨執政時,有人高喊「中國豬滾回去」,對於這一反社會現象,您編印了《紮根臺灣六十年》叢書五冊,編述大陸來台小民一0六人的血淚故事。可否說說這其中的人物,及編撰中的際遇。十五、請問您對無盡燈文化學會有何看法與期勉?
 
貳:訪談紀要三月三十一日上午九時四十分,林老師率一行五人,從學會出發步行前往「新文豐(臺北市羅斯福路一段二十號八樓)」,於五十六分抵達公司。此處雖名為出版社,但格局就像是個圖書室,整齊陳列著六十年來所出版的書籍,尤其是精美的藏經與敦煌寶藏。經客服人員通報,高董事長(以下簡稱高董)出面接見我們,入座後彼此互贈書刊,真可謂是以文會友。高董首先表達歡迎之意,其次簡說捐款的始末,由而依著先前送達的擬問,自述來台的六十年人生經歷。綜理如下:高董出生於民國二十二年(一九三三,以下統一使用西元記年),為江蘇省徐州市豐縣歡口鎮人,此位處於蘇、魯、豫、皖交界處,歷來為兵家必爭之處;右臨沛縣,為漢高祖劉邦的故鄉。家裡有地百畝,父親為私塾小學校長,因逢國共徐蚌會戰,全家人北逃到山東境內,父親於東北過世,次年哥哥尋得遺骸安葬。一九四八年,進入山東省魯南第四臨時中學就讀,全校約有四千多人,杭立武先生為教育部政次,負責處理流學生問題。因戰亂而至南京,又從南京到蕪湖、宣城。當時有親戚劉永清在上海當上校團長,考量軍人有飯吃,於一九四九年三月前往淞江投靠,駐在上海北閘一地。時年僅十六歲,吃飽無事可幹。當時白崇禧為華中勦總,共軍渡江後部隊一一敗退。五月,劉上校告知青年軍二0七師招兵處欲往臺灣招兵,便一同搭中興輪前去高雄,再轉基隆到臺北,住在中華路西本願寺附近。後又隨劉副官至廣州招兵,住在仲凱農工學校;繼而再往衡陽、韶關等處招兵。當時部隊吃空缺嚴重,實際上是有官無兵。最後回到臺灣,住於北投、林口一帶。一九五0年中,感於軍中發展無所作為,便私下脫離軍伍。
經同鄉劉修保先生的同意,冒充其弟「劉修橋」之名申請身分證,直到一九八0年才更正回來。當時有批流亡學生在澎湖,本想前往馬公就學,因旅費不足加上考量戒嚴恐被抓回處分,便決定前往臺南七股投奔王家誠先生。王先生在七股鹽場擔任場長,為劉修保在天津的老友,便安插他在鹽場擔任臨時工。一九五一年春節假期,他前往臺南機場探視親友胡安業;收假復工時,總務科長怪罪他未盡輪值之責,但其認為並無事前告知,於是離開鹽場,在佳里、岡山等地從事粗工。年底,同鄉周少庭先生介紹進入鹽警隊,開啟七年的查緝私鹽警務生活。擔任鹽警每月有兩百多元的薪資,扣除伙食費與偶爾接濟劉修保先生外,錢大都用來買書自學進修。他有意報考軍警校,但主官多番禁止他投考,便於一九五五年以眼疾為由請辭。離開鹽警隊後,表哥胡承義介紹他到屏東空軍子弟小學任教,經學校評測後委以代課老師。惟代課老師的收入不穩定,以為非長久依頓之處,便決定往臺北發展。
思及古諺所云:「萬貫家財不如一技在身」,便思尋個具發展潛力的工作,一切從學徒開始。到臺北,他投靠於以送報為業的表哥杜朝君,雖然積極看報紙找尋工作,但因對閩南話不熟,謀事著實不容易。當年秋天,在省農會工作的朱伯伯,介紹高董到峨嵋街的銘華製版廠當學徒;老闆孫先生為一敦厚的山東人,曾到日本學習照相製版技術。製版廠分照相與爛版兩個部門,他除專職於照相部外,也自發地學習製版。學徒的月薪四十元,雖管吃住但是沒有假期。學得製版技術後,經孫老闆同意出外闖看,投身於漢中街一家製版廠,因人手少什麼事都得做,未久因與老闆不合而離開。一九五七年,昆明街新藝製版廠成立招人,便與友人夏超、吳鈺良等前去應徵,這家廠由出家人所投資,包括東初老人、南亭長老、煮雲與星雲法師等,主要承做北投佛教文化館《大藏經》的印製工作。老闆鐘先生不熟於印刷,便請高董擔任平版照相工作,由夏超負責對外業務,月薪已達一千五百元以上。一九五九年,《大藏經》印製已告一段落,新藝的客源並不多,高董開始有創業的構想,以所攢的五萬多元,買入一部二手照相機臺,並訂製一些器材,於西昌街一四七號前的工廠,開設「文化照相製版公司」,初期有八名員工。照相製版主要出版古籍與書法,當時的佛教高僧將印經工作交給高董負責,因此公司逐漸成長,後續接下遠東、正中、商務等大書局的出版工作。萬事起頭難,創業初期歷經了許多磨難,先有廠房煮油墨不慎失火,繼有鏡頭無故遭竊,後有資金調度的壓力。雖然這讓高董感到人心險惡,但銘華製版孫老闆與廣文書局王老闆的大方接濟,卻讓他感恩之情永生難忘。
當時為爭取生意,公司應客戶要求浮開發票,但到了報稅時就無錢繳稅,只好於一九六一年底關閉工廠。隔年,與朋友合資在西園路一段八十八號設廠,因皈依三寶拜南亭法師為師之故,由道安長老為新廠題名「新文化影印館」,有員工十二人。高董年輕氣盛行事衝動,隨著業績蒸蒸日上,卻也得罪了不少人。有一員工不慎遭機器絞斷手臂,雖他盡全力醫治照料,仍受到小人挑撥離間,告至法院惹出一場風波。當時國學大師南懷謹勉勵他說:「在商場做生意賺錢,是要忍得住氣、受得住侮辱的。」為此,在小冊上寫了篇〈忍辱波羅蜜〉,以此惕厲自己。為了傳承中國傳統文史哲學,於一九七三年成立「新文豐出版公司」,一九七八年位於羅斯福路一段廿號八樓的南門營業部(今渤海堂文化)開幕,秉持「有學問的資料庫、求學問的好資料」的精神,致力於為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學者與愛好者,出版珍貴文獻資料與專業學術著作。
在佛教文化出版方面:初始不畏艱難地出版了《大正藏經》,繼而又陸續印行《卍正藏經》、《卍續藏經》、《高麗大藏經》、《宋版磧砂藏》、《明版嘉興藏》等藏經,除讓治學者得以方便研究外,更能彼此互校互補。一九七六年,松山寺道安長老提議印製《乾隆大藏經》,此為中國漢文最後一部木刻版大藏經,計收入一六七五部佛典,分為七二四0冊,十冊一函裝,共七二四函。經多方訪閱所藏之香港東林念佛堂,終於一九八三年發心籌印新編縮本,全套依千字文字序編號。此經字跡雖大但印刷不清,經三年按冊檢點逐字描修始完備,待印刷出版時已是一九九二年了。隨著藏經的出版,高先生又精心規劃一套包括文學、思想、歷史、傳記、藝術、研究方法與社會關懷的《佛教文化叢書》,祈願透過這一薰染讓社會更美好。在發揚中華文化方面:高先生不僅熱衷於佛教文化的傳播,對於整理發揚中華固有文化遺產亦不遺餘力;其對新文豐出版公司的自許是─「成為有學問的資料庫,是求學問的好資料,為大圖書館的必藏書,能供學林研考與珍藏。」
基於此一目標,從一九七七年到一九八六年間,分三次輯印《石刻史料新編》一套九十冊,在一千零十種資料中,包括了一般地方、目錄、題跋類,及近世流傳之金石文獻與重要著作,對於石刻文化的保存甚具助益。另秉於「出版人要有一股傻勁,好書不一定賣錢,但要有文化價值」的理念,費時五年耗資四千五百萬元,蒐羅編印一套百四十冊的《敦煌寶藏》,成為世界各漢學機構及博物館的重要館藏。此套編書緣起於張清揚女士(孫立人將軍的夫人)的提介,遂於一九八一年與中興大學文學院長黃永武博士合作,將散失在海外的敦煌遺卷,進行全面性的蒐整、編目與校印,套書問世後受到世人的大力讚揚,並成為當代最具學術研究價值的典籍。一九八六年進一步編印《叢書集成新編》,此係現代儒藏之大成,計收錄叢書百部約二萬卷;次年再選清末至民國三十七年間之作,收錄一百五十部實用罕見者。此一彙集歷代儒者著作,合經史子集於一爐的大部頭工具書,深獲海內外漢學界好評。除外,又創辦《新中華雜誌》,聘請當時優秀的博士生張劍寒、朱宏源等撰寫專欄,今皆已成為知名學者。當前傳媒蓬勃發展,即便正派雜誌經營不易,但每年仍出版三期,每期印製八千份。二00二年,國學大師饒宗頤(一九一七-)擬整理出版《二十世紀學術文集》,特別請高董承擔出版重任。此文集約千萬字,計分十四項,以十八開精裝成二十冊。因內容包括甲骨文、簡帛字等文史經典,除特別敦請何廣棪(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教授)、鄧偉雄(饒之女婿及香港大學文學博士)等十多人參與排校外,大師亦親自校訂,學術鉅著終於次年堂堂問世。
一位事業成功的男人,背後必有默默持助的女人;這於高董當然也是如此。十五歲因國共戰火,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對於家庭的溫暖自有一份渴求。孑然一身來台的窮小子,與白雪珠女士結縭五十年(一九六五-二0一五),這令人稱羨的藍寶石婚,正是從經濟拮据中牽手一路走來。當二男一女陸續出生後,妻子即辭去工作在家相夫教子。有人問他:「怎麼教育孩子?」他謙和地說:「身為父母的我們,要讓孩子先學會認識自己,而後再依性向發展,父母所扮演的角色,不過是從旁輔導而已!每人頭上一片天,就讓他們飛在自己的天。」在創業的路上,要特別感恩許多長輩與朋友的護持,才有今日的「新文豐」。古語說:「受人點滴,湧泉以報。」又說:「摘花的手把花送出後,才能指間留香。」因此,對於佛教文化的推廣、學術用書的捐贈、偏遠小學的興建與大專青年的培養,更是不遺餘力。訪問末後,高董帶我們參觀所出版的陳列物,和悅地說:「喜歡哪一本,可以帶走喔!」如此,更見其致力文化推廣的用心。俗諺云:「殺頭的買賣有人幹,賠錢的生意無人做。」惟新文豐多年來不計盈虧,大力出版多種叢書,其廣受學界好評與信賴,完全是堅毅的個性使然。他自幼秉承庭訓「堂堂正正」,經商後即立志規行矩步,要做個「正正當當」的生意人。回首來時路,他全心推廣弘揚中華文化,自覺正當無愧於天地,也正是我們特訪加載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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