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期::孔學一隅-論語簡說
論語簡說(十六)—恕道非易
將心比心恕之相
非禮非義勿施人
結交禮義師與友
無有過患加諸身
經 文
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公冶長篇第十二章)
前 言
我們都知道,人與人相處不易,很難訂定箇中原則。但包括孔子學說的古老中國文化,教示我們一個很重要的處世原則,就是「將心比心」。
什麼是「將心比心」?即能通達自己的心,就能通達別人的心。比如說,自己不想要痛苦,大概可以肯定別人也不想痛苦;自己想得到快樂,大概也可以肯定知道別人想得到快樂。
現今的時代,一個人只要有服務、利他的心,就不會失業、挨餓。「將心比心」就不會把痛苦給別人,甚至要把好的給別人。這是一種修養,也是結善緣。當一個人有了修養,又與人結善緣,想想看,人生出路是不是就在此中呢?
這一章要告訴我們這個道理,而且子貢也在這一方面實踐。
白話解釋
子貢說:我不願別人以非義加之於我身,我也不願意以非義加之於別人身上。孔子說:此是恕道,尚非大賢所能辦到,這不是你能達到的境界,若自以為能辦得到,將停止而不進步。
字 義
一、欲:很想要
「欲」是孔門的心法,指「很想要」。《論語》中,孔夫子說:「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想得到「仁」,「仁」就一定會得到。
二、加:強人所不欲
黃氏《後案》舉〈說文〉:「譄,加也。加,語相加也。誣,加也。」認為「三字同義,皆謂飾辭毀人也。」馬融於《四書集解》中說:「加,陵也。」意即「加」是用言語來毀謗人,或指凌駕在他人之上。
然本章經文中的「加」不只是這個意思,還有「勉強」的意思,可分為三類─
1.非義、不合道理之事。以不合道理的事情強加在別人身上,傷害別人,也令他人厭惡。諸如行為上偷竊,或者破壞家庭、食安問題等,言語上說謊欺騙、挑撥離間、毀謗辱罵他人等,
2.非禮之事。因自己外相上不講究,而冒犯到對方,令對方厭惡。諸如橫坐、橫腿、摳腳等,在宴會場合中將自己的衣帽加於他人之衣帽上,或對人剔牙、咳嗽未遮掩、公共場合任意嬉鬧喧嘩,甚至臨喪嘻笑,不知節制,這些行為都容易讓人感到厭惡。
3.壞事與我共謀。對方做壞事要找我們參與,或是對方脅迫一起做壞事。如果我們脅迫或引誘別人做壞事,小心報應會回到我們身上。如骨牌效應般,把第一個骨牌推倒,最後將壓到自己身上。
雪廬老人說:「刻薄之家,理無久享。」人很刻薄、自私、不近人情,甚至把非義的事加給別人,只貪圖自己的快樂,小心報應都在自己身上。
三、恕與仁
儒家有兩個字非常重要,就是「恕」和「仁」。孔子的學問,有形而上的學問,有形而下的學問。形而上的學問,就是「一以貫之」之道,就是《中庸》的「中」,或者是《易經》的「本體」,乃內聖之道。
「恕」與「仁」是孔子入世所重視的品德綱領,將利益眾生的心量通達與生起,能力培養達到圓滿的境界,乃外王之道。
「恕」與「仁」是修身、持家的內涵,是攝眾的內涵,也是領導者應該講究的學問。
「恕」是從自己出發,推己及人。真正的「恕」,如果好好地運用,即不想別人跟自己吵架,不想讓別人羞辱自己,所以就不要去羞辱別人。當不去羞辱別人,修養就變好。進一步,對動物也不會傷害。乃至自己不想窮困,所以量力而為去做捐獻,這就是「恕」道。
「仁」是完全站在別人的立場著想。好比一位母親想念孩子,為孩子考慮時,不會從自己的立場出發,而是完全為孩子著想。母親為孩子著想的那份心念,不必將心比心,就直接想到要利益孩子,以各種方式幫助孩子,讓孩子快樂。
「仁」是完全想到別人,因為君子知道別人就是自己的出路。唯有透過辦政治、辦教育,使天下的蒼生在內涵上成就,在外相上引起仁心、通達能力,才是君子的出路。
恕、仁的勉強與自然
《論語集注》云:「我不欲人之加諸我,吾亦欲無加諸人,『仁』也;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恕』也。恕則子貢或能勉之,仁則非所及矣。」這是說「恕」為勉強,「仁」為自然。實則「恕」有勉強也有自然,「仁」亦有勉強、有自然。
日本的讀書叫做「勉強」,剛開始在用功時是很勉強的,因為我們都沒有這種好習慣。我們要把壞習慣改成好習慣,往往都是需要勉強。比如說,有的人想要早起是需要勉強的;本來不運動的人現在要努力運動,這也是勉強;不想讀書的人要想發奮讀書,開始仍需要勉強。
平常若不是「將心比心、推己及人」,現在想要「將心比心、推己及人」,則需要勉強。所以,恕與仁剛開始要「勉力行之」。
才開始要實踐「恕」時,是「勉強」的;慢慢行到任運時,就能一舉心動念即「恕」,那就是「自然」。「仁」也一樣。
「恕」的勉強,即「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勿」就是不要,我內心不想要的,我就不要給別人,這是「勉強」。
本章的「恕」已達到「自然」,即「我不想要人家給我的,我就很渴望的不要給別人。」例如自己不要喝餿水油,就很渴望的不要製造餿水油去傷害別人。
所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勉強」,「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是「自然」。
「仁」的勉強,如顏淵問仁,孔子告訴他:「克己復禮。」「克己」就是對治煩惱習氣,「復禮」就是要在禮上講究。顏淵問孔子細目,孔子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勿」就是「不要」,即在仁心的行持上,不合乎禮的行為不要做,否則會傷害自己的仁心。這是「仁」的「勉強」。
若「仁」任運生起時,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自己想要成就,自己想要通達,掌握住這種感覺來讓別人成就、讓別人通達。幫助他人就像幫助自己一樣,因此完全「自然」。
恕、仁的不欲與欲
宋儒解釋「恕」是「不欲」,「仁」是「欲」。實則,「恕」有「不欲」也有「欲」,「仁」有「不欲」也有「欲」。
「恕」的「不欲」與「欲」,如本章經文,不希望(不欲)別人的痛苦加在自己身上,因此渴望(欲)不將痛苦加在別人身上。
此外,懂得觀察自己,才能觀察別人;觀察自己,使修養變好、過惡去除、煩惱對治;觀察別人,才能分辨出君子與小人,這是人生的出路。別人要給予善,自己不想要,便要反省、改過。別人要給予惡,自己不想要,但當中還要觀察:此朋友是否應予以規過、勸善?或本來深交是否要淺交?或是否要遠離?
自己不渴望善,別人也不想要給自己善,例如:別人不想給予忠言、不想一起共事等,自己便應反省、改過,思忖:為何別人不想要給自己善?自己不想要惡,別人也不想給予自己惡,此種人可深交。
自己想要行善,別人也很想把善行施加在自己身上,表示此人可以深交,自己亦應隨喜別人行善。
別人想把惡行施於自己,自己也想把惡行施予別人,便應反省、改過。
自己欲行善,別人卻不想施予自己善行。若別人與自己關係還好,或可對別人規過、勸善;若原本深交,或應變淺交;若關係不好,則應遠離。
如果自己很想要為惡,例如喜歡高談闊論、放肆行事、非禮冒犯;但別人不希望自己為惡,那自己應該要反省、改過。
仁的不欲與欲
「仁」有「不欲」也有「欲」,如仁人君子很不願意小人、惡人當道,很不願意小人、惡人破壞良善風氣,很不願意小人、惡人成為自己的朋友,這就是「仁」的「不欲」。
「仁」的「欲」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立」是內涵的成就,「達」是外相的通達。孔子評子貢「賜也達」,但賜還沒「立」,所以孔子才告訴他:「吾道一以貫之」。
一個能「立」能「達」的人,會抓住覺受,見他人非常「珍惜」,而想要幫助他「立」、「達」,那就是「仁心」。不只想去利益他人,還想透過辦政治、辦教育去利益他人,讓他人得到成就,那才是「仁」。
《論語》裡面論「仁」有五十幾處,而孔子除了顏淵以外,不承許其他弟子成就「仁」,所以「仁」極不簡單。
恕與仁的關係
「恕」是通往「仁」的前方便。「恕」是將心比心,自己不想要痛苦,就不要給別人痛苦;不想別人非禮的冒犯,就不要非禮的冒犯別人;不想別人非義的傷害自己,就不非義的傷害別人;不想別人脅迫、引誘自己做壞事、追名逐利,就不去脅迫、引誘別人做壞事、追名逐利。以「恕」做基礎,這就是修養,即不與人結惡緣。
進一步到「仁」,就是幫助他人成就,即結善緣。給別人歡喜,別人也以歡喜回應,豈不皆大歡喜!然「仁」不只是給予他人歡喜,重要是給予他人內涵的成就、外在的通達,那才是「仁」。因此,「仁」極難達成。
釋 義
此道理平常,夫子為什麼說子貢做不到呢?
倘若有個學生這麼對老師說,他是一個能行恕道者,而且這個學生不是普通學生,他對國家非常有貢獻,對學校也非常有貢獻,老師應該聽了很安慰,或者嘉勉,或者期許。結果孔子竟然對子貢說:「賜啊!這不是你做得到的。」好似當著子貢的面潑了一盆冷水。
為什麼這麼簡單的道理,孔子卻認為子貢做不到呢?其實道理不簡單。例如一件事情是合義或不合義、合禮或不合禮、有利或有害,沒有見地很難判別。
而孔子說子貢做不到,是因為:「恕道」從「勉強」到「自然」,子貢或許還沒做到圓滿。孔子也是藉此告誡子貢不要志得意滿。後面還有很長遠的路,要繼續走下去。
「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是仁還是恕?
宋儒說這個是「仁」,實則這不是「仁」,而是「恕」。「恕」有從勉強到自然,「仁」也有從勉強到自然。
本章是說:自己不要將不好的給別人,進一步是內心多麼渴望不要給別人。內心由衷的盼望,這是「恕道」的圓滿相。換句話說,當「恕道」圓滿,必然不會將惡事加於別人之上,一點也不勉強。這是讀書人、農民、工商企業等各行各業的良心所在,是辦政治、辦教育的本質。
子貢有沒有能力做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
孔子對人「如有所譽者,其所有試矣。」孔子對人沒有毀、譽,若要讚譽一人,則一定經過試驗。如孔子觀察顏回「三月不違仁」,子貢必也曾被孔子觀察過,所以孔子才說:「賜也,非爾所及也。」因為恕是心法,或難成就。
或孔子欲折子貢銳氣,子貢才情太好、悟性太高,對孔門、魯國的貢獻太大,有時必要折其銳氣。
教育有「折法」和「攝法」,「攝法」就是攝受,「折法」就是責備、斥責。有時「攝法」是老師的愛心,「折法」更是老師的愛心。
雪廬老人《觀碁》:「應著人間讓子碁,平衡結局最相宜。從無君子求全勝,得意當時是錯時。」很多人在得意的時候,當下即錯,卻不自知。
君子如何不志得意滿?要知道「滿招損、謙受益」,《了凡四訓》云:「謙則受教有地,取善無窮。」謙的人有地方受教,不會滿到不能受教。因為他可以接受教誨,所以可以做很多的善事,可以聽很多好的意見,可以發揮很多的能耐。
從此可知,孔子以「折法」教導子貢,乃因材施教。
我以義加諸於人,有何典範可行?
范文正公(范仲淹)晚年以義莊、義田供養族人,興辦學校並給予窮困人家獎學金。後來他的四個兒子都做了大官,其中范純仁還做了宰相。到現在為止,經過八、九百年,范家在蘇州還是望族,可見,以義加諸人,可積陰德,還能德蔭後世。
我們於生活中實踐恕道,將有何獲益?不實踐又有何過患?
實踐恕道,即自己不想遭遇不合道理、非禮冒犯、脅迫引誘做壞事等事,自己便不施予別人這些惡事,以成就自己的修養。
不想要施加別人惡事,便能結到善緣、交到好友,自然獲得利益。修養不斷提升,善緣不斷增加,豈不是獲益?
不實踐恕道,修養越差;因修養差,便與別人結惡緣。如此豈不是過患?
我們如何於生活中實踐恕道呢?
如果要在生活中判別義與非義,必須先讀《論語》,方能依正知見在生活中實踐「恕道」。
如果要在生活中辨別禮與非禮,則必須讀《常禮舉要》。《常禮舉要》是雪公老師根據《三禮》─《周禮》、《儀禮》、《禮記》,特別根據《禮記》的〈曲禮〉所編寫,講述適應現代應有最起碼的公德心。
比如「主人室內之信件文書,概不取看。」朋友到自己書桌前,隨便翻看自己的書信;或者公務員隨便打開別人的公文來翻閱,就是非禮冒犯。我們是否因此而有所警惕?還是同樣犯了非禮的毛病卻不自知?
「恕」、「仁」的修養要越來越好,從勉強到自然,使善緣愈結愈好、愈多、愈深。這些雖都極不容易,但好處實在太多。
析 疑
「我不要別人勉強我,我也不勉強別人」,是恕嗎?
看起來像是「恕」,其實未必。例如別人勉強自己要力爭上游、不要好逸惡勞,自己感到不舒服而不願受勉強,這是「恕」嗎?別人墮落,自己不勉強別人改進,這是「恕」嗎?所以不能單看文字的表面。
雪廬老人說:「老師有時候要勉強學生,把他的壞習慣變好習慣、不讀書變成喜歡讀書、不敬德修業變得喜歡敬德修業。」如果老師不勉強學生,上課時開放讓學生睡覺、玩手機、聊天、傳紙條,這不是一位好老師。
「人與人相互尊重」就是恕嗎?
要觀察人跟人之間的相互尊重,到底是基於利害關係,還是將心比心?被他人小看、輕視、侮辱,內心會感到不舒服,所以就不小看、輕視、侮辱他人,而將心比心的尊重別人,這就是「恕道」。以這種「恕道」待人,就不會虛情假意,因虛情假意維持不久,也不會形成和諧。真情真意才能長久和諧。
「我不欲人加非義於我」,辦得到嗎?若辦不到則該如何?
不希望別人不合道理的傷害自己,可以辦得到,也可以辦不到。可以辦得到,是因為親近好的人、善知識、有正知見的人,這些人不會拿不合道理的事傷害人。所以雪廬老人說:「人來冒犯都是自找的。」
若親近了好的人、善知識、有正知見的人,還是遇到了非義的事,那應自我反省:是不是沒有自尊、自重,造成別人的羞辱?行非義事的人要少來往。必須要修忍辱度,增大自己的修養。
如果行非義事的人是自己的朋友,可以勸諫就勸諫,不能勸諫就不要勸諫,或從深交轉為淺交,或者從此遠離。
總 結
子貢可以勉強的行「恕」,但未達到自然。即使做到「恕」的自然,還有「仁」的修學法。「仁」有勉強到自然的修學境界。「仁」學圓滿了,還有「形而上」的內涵。「形而上」的內涵修學圓滿了,還必須將「形而上」的內涵與「形而下」的運用相互貫通。可見學無止境,人生是活到老,學到老。
此章何嘗不是孔子對子貢在教育上的「折法」?而這樣的「折法」,告誡了子貢不要自滿,也勉勵了子貢必須繼續進步。
問 答
問:或說好惡之欲是依乎天理,是此章之義?
答:我們一般認為,每個人喜好,一定是快樂愈多愈好,痛苦越少越好。這是人性沒有錯,但未必是宋儒所謂的天理。
舉例來說,當一個人想要追逐快樂,如果不用正當的方法、心態,或許暫時會得到快樂,可是以後卻承受很大的痛苦。然而,當此人短暫得到快樂時,他會以為運用不正當的方法、錯誤的心態很好,這就不合乎天理。
換言之,沒有透過好學、正知見、良師益友,不會知道如何離開痛苦、得到快樂,也不會透過「恕」與「仁」去得到快樂、離開痛苦,反而可能會逆向操作,透過不仁、不義、不禮的操作,獲得暫時的快樂,而大苦就在後面等著他。
好惡雖然是人性,乃至於動物、蚊子都想離苦得樂,可是一個人的見地一定透過學習而得,不是天生就會,所以一般人不會真正「依乎天理」。
研學《論語》後,我們才會知道義與非義的分別,才知道要怎麼運用正確的心態、正確的做法離苦得樂;研學《常禮舉要》後,才知道怎麼通達人情世故,知道什麼情況下已經非禮的冒犯了別人,卻還自鳴得意、沾沾自喜、渾然不覺。
身處於生活的鎖事之中,具有見地,才懂得觀察;沒有見地,不會懂得觀察,事後也不會反省,甚至自我感覺良好,別人指責時也不以為然,認為根本沒有犯過錯誤,這就是我們的問題所在。
問:在本章經文中,「我」和「吾」的用法有何講究?
答:如「吾十有五而志於學」的「吾」,就是自己說自己;「我」就是有我和你的關係。
問:孔子提倡「以直報怨」,會與「恕」矛盾嗎?
答:「恕道」的經營,是別人對我們怨的時候,我們不要把怨給別人。
然而,論及「以德報怨」,是否因此而養虎遺患、姑息養奸?然有時「以直報怨」縱是小懲,卻可壓制大惡。
問:因大義而致無辜之人蒙損,是否和仁道相違背?
答:大義的所在,要看到未來;或許眼前不好,但是未來好。
有「仁心」的人,未必討好眼前的人、少數的人。比如說辦教育,當很多人不想學時,請問要不要勉強?
所以,大義的所在,有時眼前的人不容易體會、少數人不能體會,甚至連讀書人都不能體會。
子產在鄭國執政的第一年,鄭國人都罵他,甚至想要殺他。第二年街上有關罵他的歌謠不見了,第三年人民竟然說:「沒有子產我們該怎麼辦?」從此可見,大政治家不會急功近利、討好眼前、目光如豆。(下期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