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期::啟蒙園地-歷史故事

臨終自如的王維

 淨域

 
唐天寶年間,長安附近的藍田輞川風景秀麗,那兒有二十景。有一位四十來歲的官人,因不愛官場文化,便於林泉中尋找寄託,又因好佛,常伴以經卷、茶鐺藥臼等物。在一個秋夜雨後,他見村景不禁吟起:「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這詩便是廣為流傳的〈山居秋暝〉,作者正是輞川山莊的主人,亦是被後世稱為「詩佛」的王維。
 
王維字摩詰,太原祈縣人,生於武后長安元年(西元七零一年),下有四個弟弟,父親為汾州司馬,後遷河東蒲州,早年喪父與母親相依為命。王維於〈請施莊為寺表〉一文中說:「臣亡母故博陵縣崔氏,師事大照禪師三十餘歲,褐衣蔬食,持戒安禪,樂往山林,志求寂靜。」可見母親崔氏是位虔誠的佛教徒。大照禪師即神秀的弟子普寂,中宗曾下制令普寂代神秀統其法眾,是當時佛教的首領。
王維自幼便受佛教思想的薰陶,其名字便深含禪機。名維,字摩詰,連起來便是維摩詰;而佛典中的《維摩詰所說經》專說般若,其中的維摩詰長者,正是一位得到釋尊稱許的大居士。顯見其於佛教禪宗的深厚機緣。
 
王維聰明早慧,有雄心大志,屢出入兩京為仕途忙碌,然離家愈久愈思親,尤其是惦記著幾個弟弟。於是一首膾炙人口的詩篇就流淌出來,詩說:「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王維多才多藝,尤擅長琵琶,很受士大夫們的喜愛,成為豪貴的座上客,但在這一些接觸中,他也看到許多世間的不平事。唐玄宗之兄寧王,雖王府寵妓無數,卻常將魔手伸出府外。有一位賣餅師傅之妻被他奪來,一段時間後問說:「還想前夫嗎?」女子默不作聲。寧王於某次宴中召餅師進府,女子見後淚流滿面。寧王要在座者賦詩吟頌此事,王維寫下〈息夫人〉一詩,說:「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其藉春秋時期楚王滅息侯,霸佔息夫人之事,來委婉表達對寧王的不滿。
 
開元九年(西元七二一年)中進士,擢為太樂丞,專責宮中舞樂,因樂妓失序演出而受牽累,貶為濟州司倉參軍,於官途上很不得意。但在濟州卻交往了崔錄事等好友,彼此的不幸與不平便躍然於詩中,在〈濟上四賢詠鄭霍二山人〉中寫道:「翩翩繁華子,多出金張門。幸有先人業,早蒙明主恩。童年且未學,肉食騖華軒。豈乏中林士?無人獻至尊。鄭公老泉石,霍子安丘樊。賣藥不二價,著書盈萬言。息陰無惡木,飲水必清源。吾賤不及議,斯人竟誰論!」
 
多年後,王維回到長安,但過著無官閒居的日子。開元十六年,孟浩然到長安應試,與王維結為好友,而王維拜薦福寺道光禪師為師,從此更心向佛教。開元二十一年,張九齡任宰相,王維被任命為右拾遺,官銜雖不大卻是近臣之職,燃起他的政治熱情。但張九齡「不賣公器、為蒼生謀」的政治性格,卻成為官宦貴族們的眼中釘,在李林甫之流的排擠下,於開元二十五年被貶為荊州長史;從此奸臣得道,為「安史之亂」埋下伏筆。
 
對於張九齡的罷相,王維沮喪地寫下〈寄荊州張丞相〉一詩:「所思竟何在?悵望深荊門。舉世無相識,終身思舊恩。方將與農圃,藝植老丘園。目盡南飛雁,何由寄一言!」這詩道盡他對政治的失望。但此年三月,河西傳回戰勝吐蕃的消息,奉帝命出使塞上勞軍,於涼州任兩年判官,後再派赴襄陽主持南方州郡的科考。是年(開元二十八)孟浩然已逝,王維走赴襄陽涕淚俱下,寫下〈哭孟浩然〉一詩:「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試務結束後返京,王維對於政事不聞不問,只是掛職常住於山莊裡。
 
天寶年間(玄宗後期),玄宗沉溺於聲色犬馬之中,朝政全由李林甫、楊國忠等把持,忠良被陰謀迫害,社會籠罩在一股恐怖陰影之中。此時王維已四十多歲,加上喪妻未再娶,在佛教思想的影響下,隱居便成為他的新生活。初時居於長安附近的終南山,其〈終南別業〉一詩:「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安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宣告他的新人生觀,是一種「隨遇而安、心領神會」。
 
之後,於輞川買下一處產業,這原是初唐詩人宋之問的「藍田別墅」,經細心維修經營後,作為母親念佛修行與自己安養的地方。裴迪等人常來遊賞於輞川,此時詩作清新自然,被喻為是其詩歌的代表。那〈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影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竹里館〉:「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新晴野望〉:「新晴原野曠,極目無氛垢。郭門臨渡頭,村樹連溪口。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後。農月無閒人,傾家事南畝。」這些山林田野閑淡勞忙的景象,讓人感到十分舒暢。
 
天寶十四年,爆發動搖唐王朝的「安史之亂」。安祿山出身貧寒,靠著拍馬迎和而屢屢遷升,同時被封為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張九齡曾對玄宗諫說:「安祿山有反意。」待潼關失守攜百官南逃時,這才悔恨當初未聽勸諫。王維時任給事中,因來不及隨駕入川,而成為安祿山的俘虜,被押往洛陽強授偽職。王維服藥偽裝喑啞辭官,但安祿山愛其才華,將之拘於菩提寺內,在百般恐嚇威脅下,王維無奈地接下給事中偽職。
 
裴迪此時亦為俘虜。有天來到菩提寺見王維,提及樂師雷海青抗敵犧牲的英勇事蹟,他於感動之餘寫了一首〈聞逆賊凝碧池作樂〉:「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此詩傳入甫於靈武即位的肅宗耳中,獲得嘉許。當至德二年九月肅宗還京時,一干偽官之人皆入罪;而王維一因此詩明跡,二因弟王縉平亂有功,願削官以為兄贖罪,所以得到赦免,僅降官為太子中允。王維對此深感內疚,於是更為消沉,於〈謝除太子中允表〉中,提出要「出家修道」、「奉佛報恩」的願望,但肅宗並沒有答應。
 
肅宗乾元元年(西元七五八年),杜甫任右拾遺,岑參任右補闕,賈至任中書舍人,四人經常出入唱和。賈至寫〈早朝大明宮呈兩省僚友〉一詩,王維亦題〈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一詩:「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九天閭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將宮殿與早朝寫得堂皇氣派,此詩仍可見刻寫於紫禁城養心殿上。
 
晚年,王維雖累官至尚書右丞,但退朝後以玄談奉佛為志樂,以焚香禪誦為專事;其於〈酬張少府〉一詩中說:「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更顯見其歸隱山林的心態。其雖無心於政治,但也關心民生疾苦,於尚書右丞任上,見路有凍餒之人,朝尚呻吟暮填溝壑,便上書將官俸田產施捨出去。肅宗上元二年(西元七六一年)七月,王維自感身體愈虛弱,便提筆修書給弟弟王縉等親眷故舊,鼓勵他們要虔誠信奉佛法,好好修行,不久後便離開人世,葬於法源寺西的輞川別業。
 
代宗時,王縉為相,李豫久愛王維的詩,便要王縉蒐集整理文集,經安史之亂後僅得四百餘首。王維除詩名之外,音律、繪畫亦頗負盛名,開創清淡的水墨畫法,被後人尊為畫派南宗之首;其後董源、米芾、黃公望、董其昌都繼承其畫風,故有「文章冠世、畫絕千古」之美譽;而蘇軾更讚其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其詩畫一氣處處可見;如〈山中〉一詩:「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的印彩,及〈鳥鳴澗〉一詩:「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的捕音,都將詩句變成畫景。
 
李白、杜甫以「詩仙、詩聖」著稱,而王維更以「詩佛」享譽。生前便有人稱他是「當代詩匠,又精禪理」;清人王士禎評說:「唐人五言絕句往往入禪,有得意忘言之妙。」此與其信仰和修行有著密切的關聯,尤其表現於中年以後的山林田園生活裡;如〈辛夷塢〉一詩:「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這是自然的生滅,也是本來無一物,無人知曉並不代表它不存在,原來離塵也是空寂的境界。這樣的修行現於如此的入禪之作中,難怪他於往生前仍書勸親眷故舊奉佛修行,這臨終自如乃一生修來的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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