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期::活動報導-道藝春秋觀瀾~丁亥年江逸子老師國畫塑像作品展

走入才知究竟

淨域
奔騰萬馬勢難敵
一篇大文解畫展
他人作品乏人看
逸子得意有知音
 
十一月廿二日,在國父紀念館,連作了兩場「道藝春秋」畫展的導覽解說,一趟下來各花了兩個多小時,蓮友們要我坐下來休息喝口茶,奇妙的是竟不累也不喘,反而是緩解了連日來的滴滴鼻水。前天為了這過敏流鼻水,幾乎用掉了近五十張的衛生紙,本來擔心鼻水不停會影響解說,不料一天下來既無哈啾聲,也沒有半滴鼻水,豈不怪哉!
導覽要作足功課,這是一件重要的事,不能空口白話,也不能無地放矢,一切都要對得起良心。一般畫展少有人作導覽,而且還可以事前預約時段,這是一件蠻高規格且專業的作法,只是事前準備與臨場對陣,真是弄得人仰馬翻。十一月十七日,國父紀念館同時有四場開幕式,文建會副主委跑場分別蒞臨致詞,我們這一場排在最後。在私下的談話中得知,前三場寥落無人,連致詞者都覺得無精打彩;待轉來我們的展場,原來人氣都在這兒,一百多坪的展間裡,坐立了近四百人,此時致詞不大聲點都不行。昨天中午抽個空檔去逛其他展場,只能以一個「慘」字形容,一樣大小的空間,除了工作人員外,只有我踽踽獨行;下午再去一趟,還是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此時,我真能體會什麼是「一筆三十年」的功力。
在江逸子老師的畫作中,有太多的典故可說,但全部都要用心去領略,與我先前所認知的完全不同;因為要導覽解說故,也逼自己深入瞭解、用心琢磨,但尚未脫口融為一說時,都還是個模糊的樣子。走入老師的世界裡,我體會到「饅頭僧」的傲骨,也知悉「不以畫養人」的辛苦,蟄伏四十年的孤寂,不是一句「故宮難見」可以訴盡的。
有人問我什麼是「湛然君子」,這是一幅老師的墨筆人物畫,身軀一筆完成,然後再細補頭像,兩種不同的筆觸,畫出了「出世之心」與「入世之情」;這是自畫像嗎?老師笑笑不語。有隨興詩說:「丹桂著花玉露清,一輪明月靜無聲。湛然君子含秋色,道是無情卻有情。」這一幅畫的特別處,在於身軀內縮,胸前成為一片空白,是「空有不著」嗎?還是「君子無所爭」?僧人內佛外儒,所以是君子,是修空有不二法。君子多所寂寞,故湛然之心含藏蕭瑟秋色,蓋心仍向著社會民情吧!
老師善畫馬,連溥心畬大師都想求教於他。他畫馬臨摹於韓幹,韓幹之馬太肥,但也與戴嵩之牛並稱於世。為瞭解馬性,曾於后里馬場長期觀察,故所繪之馬以德性見長,匹匹生命力顯現;曾因雪公一句「趙子昂(孟頫)著馬相」,讓老師畫馬之心減縮澆熱下來。所畫「老驥精神」,又似乎在影射自己;這馬曾奔馳於沙場,雖為國立下無數戰功,如今也得退養於野,但見戰亂又起,只能悲歎時不我與。四蹄一片白,頗犯民俗之忌,然此白謂之「踏雪」,想像當年北征天山踏雪殺敵之豪情壯志,一如老松勁節長存。有詩說:「兩眼慣看塞上月,四蹄踏破天山雪。寒空萬里風雲靖,老驥伏櫪誰與說。」如果沒有解說,如何能走入畫裡,聽到畫家的心聲呢?
畫展入口擺了一張長桌,接待人員和藹地送往迎來,招呼著簽名、送手冊與紀念品。有位先生來到桌前,拿起筆瀟灑地簽下名字,接待人員認不出姓氏,不知該如何稱呼應對,便問說:「貴姓大名。」這位先生指著簽名說:「我的名字可以賣錢。」不知是我們愚劣粗下,還是眼前不識泰山,又接著說:「這字認不出名來。」話才一出口,這位先生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件趣事,我到閉館時才聽聞;他是誰,大家還是猜不著摸不清。我好奇地請接待人員將卷紙攤開一瞧,即便如何仔細地端詳,連一個字都拼湊不出;是行家嗎?是大師嗎?還是自創一書,來鬧場窮開心呢?從簽名的字形筆順看來,應該是個練家子,行氣於流暢間顯有孤傲,應該是「大草」吧!唯有大草才會讓人識不得真面目,是「顛張」還是「狂素」的幻影,猜猜似有些「于老」的味道。
名字可以賣錢,這代表非無價之寶;其人格可以論斤秤兩,其作可以用錢來買通。猶記得廿二日來了一團國語實小的家長們,他們平日研學《論語》,在老師的帶領下前來參觀畫展。我在導覽前,特別將他們引介給江逸子老師,老師非常歡喜,要我好好接待說明。此時某位家長脫口祈請老師簽名,老師笑笑接下圖冊便簽,一時間人群排成小龍,拿了簽名冊都說很幸運、不虛此行。
老師的簽名是「法布施」,讓大眾能更歡喜於這畫作教化中;老師的簽名更是「財布施」,爾後真是名重翰林墨池,這名可能就是「金」。昔日懷素有〈小草千字文帖〉,又名為〈千金帖〉,說明懷素的字,在當時的價值是「黃金一兩」,若以今日金價相擬,應在台幣三萬元之普。一千零四十五個字,依俗眼觀之,是三千一百多萬元,但今日能出此價,還不見得能得此書。名與無名,不是自己嘴巴說說便是。
顏真卿是中唐有名的書法家,其字雖好,但在世時還不為人所讚譽稱道,反是人格流芳萬世。顏真卿的書法是好,但在唐朝書家輩出之中,要脫拔為士林所器重,為後人所效楷,皆是因其氣節而來。當李希烈扣押威脅他時,仍是忠心於唐室;當利誘以宰相之職時,依舊是怒斥責罵不已,他的人格與氣節,才是為書法真正的加分處。古人書法寫得好的屈指難盡數,但能載於史冊者鳳毛麟角,如此可見一般囉!
有人天天見報,卻是臭名滿天下;有人一日出山,但聞久仰垂重。畫展中有幅畫,名為「無智無得」,初看以為是梁山泊裡的花和尚魯智深,但老師顯然是不會創作如是的題材。這墨筆一下到位,還不知要畫個什麼,心悟後便再勾勒些線條,一位遊化各方的僧侶便出現了;怎麼看都不像是位得道的高僧,原來他像善財童子一樣四處參訪著。
江老師隨雪公學詩,詩好有禪味當不在話下,隨興詩說:「辭了天台又五台, 鞋錫杖挂苺苔。默言獨立孤峰頂,塔院飄香桂子開。」一山走過一山,一寺參過一寺,那方便禪杖,讓 鞋帶著遊化各方;五台山頂聞桂香,這香是桂樹開花了?還是遊化參訪心開了?獨立孤峰頂又有誰人知呢?看看僧鞋上沾染的青苔,誰能水過無痕不沾身,只能默言以對吧!
名是世俗,所以有人追求;無名是世俗,也是有人追訪。須知名過一行,即是無名;所以常人不知我名,是一種自然。李翱問禪於藥山惟儼禪師,禪師手指天地問說:「會嗎?」李翱回說:「不會。」禪師再說:「雲在天,水在瓶。」李翱當即拜謝而回。一趟遠路,只有簡單對話,開悟的人不多猜疑。禪是「自然」,禪是「無智無得」,禪更是「無名」;《金剛經》說:「無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這「名」又何須讓其為「有」呢?
十一月廿五日,共修會辦理戶外教學活動,大小孩子們前往逸仙藝廊,參訪江逸子老師的畫作,大大小小來了百餘人,在事前的規劃下,由十來位導覽人員分組進行解說。因為國父紀念館有禮兵交接儀式,所以特別要求各組在整點前,將孩子帶到一樓大廳觀禮,這也是此番返班教學的一部分。
畫展中有一幅「孔子學行圖」屏風畫,說的是孔夫子傳授六藝的人格教育,其中重點是「禮樂教化」,所以兩側還有「孔子問禮於老子」及「孔子學樂於師襄子」畫作,都在點化「禮樂之於人深遠矣」!
禮之精神不外乎讓與敬;禮之用和為貴,雖貴在和氣,但卻不是爛好人,故又言禮節。禮者理也,節者節制;依著理性、理智判斷,如何節制自己以達和的目標。如不依理而作節制,一味地求和氣,在言語行為上或過於謙和,若不論事實與是非曲直,則成諂媚奉承;此即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禮須節,故過與不及皆非禮。中華文化講究的是中庸之道,依中而行,凡事恰如其分即是禮。故談吐須擇言,儀表要適中,主敬存誠內謙外和;亦是孔子所說:「博之以文,約之以禮。」故有淵博的學識文采,雖顯露於儀表上,還都得歸約於禮。
禮分為「吉、凶、軍、賓、嘉」五端,稱之為「五禮」。國家祭祀大典是為「吉禮」,民間喪葬是為「凶禮」,領軍儀陣是為「軍禮」,主客應對是為「賓禮」,成年婚嫁是為「嘉禮」。每一個層級、每一件事情都有禮節,有依歸的道理,不能隨隨便便。
國父紀念館的禮兵由三軍儀隊充任,這些禮兵都是現役的大孩子,個個身形高碩、威儀十足,站有站相,行有行儀,在大廳中更顯得威武雄壯。整點前五分鐘,從廳右側走出三人,中間為帶隊士官,腰間配著四五手槍及白槍套,隨後跟著兩位托著禮槍的禮兵,三人踢腿擺手如出一轍,心雖讚歎也只能將手掌按下。每一步、每一轉、每一手都是那麼專注。當行至國父孫中山先生坐像前,原來如木頭人的禮兵也動起身來,舉槍、抬腿、下台後,一併立於國父坐像前,然後再彼此行禮換位;當一切都就緒後,士官發出「敬禮」的悠揚口令,不論舉手禮或持槍禮都是那麼莊嚴專注,受禮者真是有莫大的福報。禮畢後,值班的禮兵依次抬腿、擺手、上台、舉槍、敬禮、置槍,再如木頭人般立於大廳上。而後,士官再領著下哨的禮兵回去;這一趟禮兵交接儀式費時十五分鐘,也是空曠大廳人氣最旺的時刻。
為什麼人們喜歡看禮兵交接儀式?這種場合既不熱鬧也不高亢,但何以外國人士卻猛拿相機拍照?原來人們還是懂規矩,喜歡肅穆莊嚴的。這禮兵交接看的是「訓練的成果」,一個有紀律的部伍,便是一支能打仗的驍勇軍旅,這即是五禮中「軍禮」的重要。當社會禮樂敗壞時,有識之士會特別憂心,一如孔夫子問禮於老子,而不是求道訪仙墮於五里雲霧中;看看今日的台灣禮樂存在乎?富而好禮的社會似乎漸次行遠了。
近幾天忙於江逸子老師的畫展導覽工作,沒有太多的時間關心國事,也抽不出空來戳寫污濁的政治,論多了自己的心都變髒,想平復實在不容易。孔門十哲中,有兩位弟子列名於言語科,也就是善於說理、長於口才,一位是宰我,另一位是子貢。兩人的風格不同,但能稱哲流世,總是於口才中飽含仁德之心、禮教之風。
兩人都具聰明智慧,宰我專於提問質疑,能有一套合於禮的說辭;其與夫子討論「喪三年可否改為一年」,其論理是時間太長,禮樂崩壞,夫子辯不過只得問說:「一年心安否?」宰我倒也直率對說:「心安。」氣得夫子吹鬍子瞪眼說:「你覺得心安就去做吧!」這是宰我式的言辯,幸好對手是孔夫子,否則一定成為口水戰。
子貢又是另一種言語類型,其是大器之辯,綜衡全局,動之以情,說之以理,服之以勢,讓各諸侯國恭敬以待。公元前四八四年,齊簡公欲興兵攻魯,魯君差使求援於孔子,子路聽言後便挺身要前去助魯君,然孔子卻遣子貢去遊說。
子貢來到齊相田常家,說:「魯國既小又頗難攻,而吳王才大會諸侯於黃池,國強氣盛,何不伐吳?」田常以為他來窮抬槓,很不高興。子貢又說:「你不是一直希望國亂以收利嗎?如果滅魯強齊,那有代齊的機會,不如攻吳求敗,亂中尋機建立威勢?」田常聽後稱是,但說:「如今兵已出,不好收回,該如何?」子貢說:「我且前去求救於吳,吳必救魯伐齊,如此便有出兵的理由。」
子貢面見吳王夫差,夫差正為大會諸侯而喜,聽子貢為魯而求救於吳,便言:「出兵伐齊以救魯,本是當為之事,但對於後有越王生聚教訓引以為憂。」子貢說:「此事無慮,待我前去言說,並可於伐齊後,順道攻取晉國,以成一方霸業。」
子貢來到越王門前,勾踐以盛禮接待,然子貢責言以對,說:「王欲十年生聚教訓,但何以事不保密,連吳王都引以為憂。」勾踐聞言緊張不已,請問子貢該如何應處,子貢說:「今吳王欲伐齊,您就配合隨軍出兵,以消除夫差之慮。至於進一步發展,待我前去說項。」勾踐贈物以謝,子貢辭而不受。
子貢返至吳國,對夫差說:「越王已同意派兵協助吳王伐齊,不日文種即可將兵前來;然而到那時,王可表現出霸主的風範,受其兵而卻其王,讓勾踐回國聽命便是。」夫差歡喜稱可。子貢完成遊說任務北返,途中繞經晉國,對晉定公說:「不久吳齊便將交兵,您只需坐壁上觀,整軍經武便是;吳必勝、齊必敗,吳王軍勝,回軍當會順道攻晉,您可以逸待勞挫其銳氣。」
果然,公元前四八四年吳齊交戰,齊軍大敗而回,國事一片混亂,田常於亂中取利,於戰國時期田氏取代姜氏而為齊王。吳軍兵勝再轉而攻晉,然因晉國早有防備,吳軍無法獲得勝利,此時越軍攻其不備,破姑蘇、殺太子,待吳軍返回時只能求和作收。子貢的一番奔走,幾年間讓五國的情勢全然譁變,這「存魯、破齊、亡吳、強晉、霸越」,豈是口水說說而已。
史家稱子貢使用「借刀殺人」之計,然而這借刀卻是言語犀利之處,與宰我自是大大不同。子貢若是政治家,其對於情勢的瞭解、言論的發揮、心理的掌握都有一定的著力;放諸今日觀之,麥克風前的狂嘶叫喊,只能當是口水飛沫,其言其語連宰我的「喪三年之爭」都不如,其差在於是否秉諸於「禮」,既無禮,當然尺度全都亂了,說再大聲都會被視為是笑話一則。
在畫展中有一幅「二祖安心圖」,說的是慧可大師參禪八年總是不了道,聽聞達摩祖師在少林寺面壁禪修,便前往立於雪中問法。祖師問:「長立雪中所為何事?」慧可答:「惟望慈悲,開甘露門,廣度群品。」祖師說:「無上妙道,雖曠劫精勤,難行能行,非忍而忍,仍難成就,憑你區區決心,何以求道?」此時慧可自斷手臂,以示求道之誠。祖師見其誠意便說:「諸佛求道,嘗因法忘軀,你既有決心,所求者何?」慧可則問:「諸佛法印可得聞乎?」祖師說:「諸佛法印非從人得。」慧可又說:「我心未寧,乞師安心。」祖師說:「將心拿來,我為你安。」慧可思維半晌說:「覓心了不可得。」祖師說:「我與你安心竟。」慧可當下聞悟,獲得安心法門。
一般人的心四處奔竄,也同是覓心了不可得,但卻是無法開悟,墮於昏沉五里雲霧之中。因為我們的心仍有貪著,愛於美色財寶,所以對現實生活便會起分別之心,共同打拚生活許久的枕邊人,此際因分別而貼上「厭」字標章,而新近攬臂擁舞的伴侶卻送上「愛」字標籤,愛厭之間言行自然就有差別待遇;想要的得不到,想丟的甩不掉,煩惱便打蛇隨棍上身,這都是人自找的麻煩事,總是一句話「看不清、想不開」,難怪人生總是「苦多樂少」。
雪公說:「人要有傲骨,千萬不要有傲氣。」傲骨是節操,傲氣是慢心,兩者截然不同,走入才知道究竟。這畫裡有太多的教化,說一次得一分,說兩次得兩分,這十七天下來,到底誰得到的教化最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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